55、山月_荒庭春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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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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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盘山公路因暴雨塌方阻断,沿路只剩水洼泥泞,车子根本无法前行,訾岳庭只有半路弃车,拿起车上备用的手电筒徒步上山。

  夜静更深,黑云蔽月。喇嘛寺藏在山背的西面,訾岳庭摸不准方位,但据当地人说,上山只有这一条路,沿着走到底就到了。

  客栈老板告诉他,山里还有一个藏族村落,附近有派出所,万一找不到人,可以去报案。

  訾岳庭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一面又想到,她是正经上过四年警校的人,基本的防范意识还是有的。

  可那又如何?到底是女孩子,她没有将警察两个字写在脸上,难防不会有人见到落单的独身女性,半路起歹意。

  越想越后怕,他将脚下的步子两步做一步迈,也顾不上纷踏的黄泥脏了鞋。

  转过弯,一个小小的深蓝色身影,正贴着山壁小步在下行。

  訾岳庭心口一松,喊了她一声,林悠朝手电光束的方向看过来。

  他提步跑到她面前,根本已忘记两人正在冷战,脑热作祟,一把将人抱住。

  “为什么不接电话?”

  严厉中仍透露着关切。

  “山上没讯号。”

  林悠把手机拿出来给他看,信号栏是空的,电量也没剩多少。

  山里雾气重,她的发丝上挂着细碎的霜露,手电照过去,像是落满了冰晶。

  他伸手捂了捂她的脸,是冰凉的。

  “冷不冷?”

  林悠在他怀里摇头。

  “看到喇嘛寺吗?”

  “路断了,走不上去。”

  “想去哪里跟我说一声,我说了会陪你去。”

  “我以为很近,就想走过来看看,没想到这么远……”

  她的声音渐弱,越说越没底气。

  选择不打一声招呼出门,当然是有赌气的情绪在的。谁让他一路什么都不表示,不主动,她等得心都快枯了。

  从锦城跑到阿坝,她只是想证明他对她的在乎,仅此而已。

  比起王燃,更令她无法接受的,是他的淡漠。

  即使在她抛出分开的试探时,他依旧是那般随俗浮尘,无论她怎样定,他都能欣然接受的态度。

  可在她的感受里,爱是无法控制的。爱一个人,就会拼尽全力抓住他,留住他,一切

  行为都受驱于爱。

  她远做不到像他那样风轻云淡。

  那日在花坛石柱后偷听来的话,林悠仍记得很清楚。

  肖冉说,甚至在离婚时,他也没有说过一句挽留。

  她曾想,或许他骨子里就是这样一个人,清风霁月,和光同尘。

  但她想改变他。

  明知会有失败的风险,仍无可救药地想试一试。

  肖冉做不到,王燃做不到,但她想试一试。

  林悠主动说:“虽然没看到喇嘛寺,但出来走了走,心情好多了。”

  这时开始扮乖,就是要他将责备都咽回去。

  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已然是万中之幸,他实际也没有资格谴责她。

  他年轻时,远比她还要叛逆十倍百倍。

  訾岳庭窃叹一声,说:“回去吧。”

  宾馆只有标间,装修古朴陈旧,没有星级。总共也就十来个房间,一楼做餐馆,二楼做客房,喝茶搓麻一条龙。院子下去就是自家菜园,养了些土鸡土鸭,还有个小鱼塘,标准的农家乐构造。

  林悠回屋洗澡,訾岳庭下到一楼的厨房点了两菜一汤,简作晚饭。

  下楼时,林悠见桌上只摆了两副碗筷,问:“许彦柏呢?”

  訾岳庭装作仍被蒙在鼓里的样子,“我让他跟着拖车回锦城了。”

  林悠“哦”了一声,规规矩矩坐下。

  “头发怎么不吹干?”

  “饿了。吃完再上去吹。”

  訾岳庭给她盛饭,“那快点吃。”

  见人平安无事回来了,和和睦睦地坐一块吃饭,老板也看明白了。

  “是不是小两口吵架咯?有话好好说嘛,我们这里虽说是安全,但万一在山里遇上野猪狍子,你们两条腿的不一定跑得过四条腿……”

  訾岳庭跟着应声,转头问她,“听到了没有?”

  林悠喝着碗里的西红柿蛋花汤,皱起眉头不理他。

  吃过晚饭,訾岳庭回屋把沾满泥的鞋子换下来,刷干净,放在阳台晾着,又把下午买的李子一个个挑出来过水洗干净,然后穿着宾馆的塑料拖鞋,去隔壁敲门。

  县城里没有通暖气,林悠把外套穿在睡衣外头,小心拉开门缝。

  走廊幽黑空荡,訾岳庭站在门口,把李子递给她,“饿了吃这个,挺甜的。”

  他把一整袋都给

  了她。

  林悠问:“你不吃吗?”

  訾岳庭说:“我不爱吃水果。”

  他偏移目光,落见她的发梢仍是湿的。

  “怎么没吹头发?”

  林悠说:“电吹风用不了。”

  訾岳庭进屋帮她看了看,是功率问题,一插线就跳电,没办法解决。

  林悠跟在他身后,不讲话。他懂她的意思。

  訾岳庭说:“我陪你等它干。”

  房间的布置虽不够精致,但自建房宽敞,每间屋子都有阳台,摆了两张标间床,活动起来仍绰绰有余。

  訾岳庭搬了条凳子到阳台,却没有坐下,只是靠着围栏开始点烟。

  他近来烟抽得很凶,一天足有一包的量。

  群山漫起薄雾,雨后的天是浅青黛色的。而他背枕高山低谷,如同水墨画卷中人,鼻峰挺立,眉目疏离,烟在他的指间萦萦缱绻,最后归拢于山于月,于蛮烟瘴雾。芳踪所过之地,寸草不生。

  林悠好像突然明白了王燃的心情。

  放走他,谁会甘心?

  訾岳庭自烟雾中回首,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阿坝吗?”

  林悠从塑料袋里挑起个李子,咬一口,清脆酸甜。

  “为什么?”

  “那时候,其实我很惧怕婚姻。我连自己的日子都没活明白,更别说准备好去当一个丈夫,父亲。”

  訾岳庭自讽道:“所以我逃跑了。很懦弱,是吧?”

  这个夜晚,在理县的小楼里,他终于能将俗世里那些纷扰收起来,安静与她谈心。

  “你问我为什么不画画……因为人的精力只有那么多,一边焦头烂额地照顾家庭,一边投入精力去创作,我做不到。我所有的灵感都来自于生活,当生活只剩一潭死水,连我自己都快渴死其中,怎么可能带来灵感?”

  訾岳庭拨动食指,掸了掸烟灰,“现在,我也一样害怕。”

  他怕的是委屈了她。

  她一定会有更好的选择。一定能遇到一个条件不错的男孩,谈一场很公平,并且足够轰烈的恋爱。

  他比她大十四岁,生活早零落成泥碾作尘,再没什么放不下的包袱。但她呢?

  她在最好的年纪,爱情对她而言是无比珍贵的存在。她应当尽情去嗅一朵花香,肆无忌惮地去享受一场爱恋,而不是披起

  重盔硬甲,时刻提防流言利剑的刺伤。

  他亦不想生桑梦至时,留她一个人孤零于世。

  纵使她不理解,也没关系,反正他早在十年前就承认了自己的懦弱。

  林悠悄然走到阳台,自他的腰线缠上双臂。

  她抱住他,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訾岳庭低头,手指掠过雾鬓云鬟,苦笑说:“怕老了,要麻烦你照顾我。”

  这一路,他是心劳意攘,神魂都被她牵着走,根本想不进别的事情。

  见不到,心焦。见了她,却又碍于种种框束,无法亲近。

  遇见她之前,他心如止水,遇见她之后,是无风无自更生漪。

  他以为自己看得开,分得开。

  是他高估了自己。

  “我一直觉得,艺术是一项残忍的工作。艺术家,其实就像晒盐的工人。他们要将内里所有的情绪都剖开,掏出,铺洒于人前。再任由风吹日晒,任人践踏批判……他们靠贩卖自我,贩卖灵魂为生。而悲哀的是,人们不知道,其实晒盐有毒。这份工作持续得越久,对自我的折耗就越大。而艺术家个人,仅仅是将艺术传递给世界的一个媒介,一个载体。”

  他吞咽了一下,说:“如果你觉得,在你身上找灵感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那么更残忍的,是这十年我唯一的灵感也被剥夺。”

  林悠透过月光在望向他,俯仰之间,一鼻一息都清澈静听。

  “我不想给自己的后半生找一个保障,你明白吗?”

  他站在夜里,像一棵屹立多年的老树,早已看遍风霜雨露。

  訾岳庭抬手,抚过她微凉的脸,说:“我爱你,林悠。”

  这一句,声音干涩欠哑。

  林悠愕然惊颤。

  他说他爱她。

  而在此之前,他连一声喜爱,一句足够缠绵悱恻的情话,也没有。

  忽有雨点落下,打在两人缠绕的身体间,夜雨不知何时悄然而至。

  雨露自她的鼻尖滴落至尖俏的颌,再顺着锁骨流淌而下,最后浸湿衣衫。

  他仍记得她嘴唇的触感,气味,以及身体的温度……连日的煎熬让这些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交相复映。他还记得她床被的味道,是柠檬味的沐浴乳,再带一点奶香。

  仅是回味都足够让他欲念丛生。

  他低头吻她的唇。并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哪怕又在爱情面前摔个头破血流,那也是他心甘的。

  他对她,是从冲动落定到现实,却再翻涌起的冲动。

  谁让他已极渴。这一滴雨露,便是他的救命水。

  明明是吻,却逐渐变作啃噬。他不再畏葸不前,而是醒自灵魂深处,在给予他的所有,索取她的全部。

  终于尝到李子果肉的软糯香甜和久违的欢愉,他不再留情,只想让两人都在此刻气竭。而她踮起足尖,清明的眸子里像刚下过一场雨,湿漉漉地透着灵气,人软软偎在他怀里,一下都不敢乱动。

  雨落下,他用肩挡住,最后见雨势难敌,他将她抱进屋中,关窗熄灯,随后摁抵在床沿。

  手指触及她的皮肤,酥酥麻麻,令她微微颤栗。他从来都是点到为止,哪怕留宿,也对她的身体保有尊重。但今晚,他却早早偭规越矩。

  他不再忍,也不再藏,握着她的后颈,去解睡衣上的钮扣,一粒两粒……窗外早已风雨凄厉,他此刻的心正如狂风疾雨过境,凌乱而又狂烈。

  理智?顾虑?当然是有的。只不过现下都被他抛诸脑后。

  脱解到胸前的最后一粒扣时,她方小声嗫嚅,“我穿的……不是成套的内衣。”

  忘记在哪里看到过,男人似乎很介意这一点。

  訾岳庭微微撑起身子,说:“还记得第一次在画室里,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什么?”

  “反正是给我一个人看的,有什么所谓?”

  林悠此刻的脸红透了。

  她当然是在引诱他。

  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生涩地依偎在他怀里,无论是乌黑细软的发,饱满的耳垂,还是纤细的腰肢,那属于少女的体香……在他眼里都是刻意的痕迹。

  她就像波提切利画笔下的维纳斯,用其不可方物的美来免遭亵渎。

  他贴着她的唇沿,轻轻舔舐,力道轻柔,却带着占领的意志。

  身躯抱紧取暖,明已严丝合缝,却仍嫌有隙,脱去了衣衫,还嫌隔着皮肤,触不及骨血。

  在他体温的包容下,她连动摇的念想也不及反应,便不由自主地跟紧他的步伐。

  湿湿闷闷的空气里,他呼吸累重,眸光深邃。

  他告

  诉她:“会疼。”

  林悠咬着唇,声音低低切切,“嗯。”

  “这是你的第一次,是很重要的时刻。我想给你创造好的回忆。”

  他又移唇轻吻她的侧颊,安抚着她的身体,“别紧张,看着我就好。”

  她说:“好。”

  一整夜,雨下了停,停了又下。

  春风沉醉他乡,夜雨漫溢秋池。

  巫山起云雨,神女自有意。

  她整个人似一叶小舟,蜷躺在他怀里,额上有薄汗涔涔,乳白的底釉中透着黄粉,似蜜桃的颜色。

  帘外的雾散了,訾岳庭坐靠起来,语气似在感慨什么。

  “和你在一起,总是下雨。”

  臂弯里的人将要入梦,他拨弄着她鬓角的碎发轻叹,“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下雨,但现在开始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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