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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阿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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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寨的清早,风清气朗,草木葳蕤。男主人握一只黑牛角烟斗,坐在门口的木板凳上,笑眯眯看着隔壁家的小孩儿踢皮球,等女儿起来做饭。

  訾岳庭起的最早,去到外头洗脸漱口,顺便问男主人哪能买烟。

  男主人坐着给他指路,“你沿着路边边往下走,走到山脚,逮着桥边卖手工的幺娃,有的卖。”

  “这附近没有吗?”

  “山上都是农家乐,哪个给你卖烟?”

  男主人递过来烟斗,“要不我的给你咂一口?你们城里头抽不到我这路子烟。”

  上山的路訾岳庭昨晚走过一趟,从山下看着近,实际走起来远,下去一趟再回来少说要半个小时。搞不好他们今天也要下山,到时再买也行。

  訾岳庭于是问男主人借了点干烟丝,扯出空烟盒里的包装纸,熟练地开始卷烟。

  男主人见他动作上道,遂问:“哪里学的哟?”

  訾岳庭答:“山里。”

  以前出去写生时,村里人教他的。包装纸卷烟,外头的硬纸壳叠滤嘴,手边没有纸,用叶子也能卷,烟丝塞结实了,整点米浆糊上就行。

  “巴适不?”

  訾岳庭吸了一口,果然提劲,脑子彻底醒了。

  有皮球滚落到路中间,两个小男娃跑过来争抢,藏家小孩,眼神里很清澈。

  男主人佝偻地坐在板凳上,瞪着双骨碌圆的黑眼睛,瘦陷的颊骨上满是笑褶,问:“你有娃娃不?”

  訾岳庭点头,“有。”

  “多大了?”

  “十岁。”

  訾岳庭搬了条凳子在石街上坐下,与男主人闲谈。

  “你就一个女儿?”

  男主人点头,“婆娘走得早,没来得及给我生个男娃。”

  “怎么回事?”

  “还不是地震。”

  男主人抱着烟斗,巍声吁叹,“你现在看见的这些屋头,都是震后建的。政府出的钱,湖南来的救援队。有一部分屋子修了,有一部分干脆就没动。反正人走了,不会回来了,屋子就烂在那,好似一座坟头……所以祖宗说了,楼儿要建得高,石头要往上垒,才不怕山塌下来。”

  没多会儿,林悠起床了,出来刷牙洗脸。

  訾岳庭见她就穿了件长袖,好心叮嘱

  了一句,“多穿点,早上冷。”

  这人大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抽烟,还抽的是土烟,活得比谁都不健康,有什么资格说她?

  林悠不喜欢闻烟味,退开几步说:“我不冷。”

  没人喜欢一大早就吃瘪。

  男主人在旁说:“现在的女娃娃都凶得很,一天到晚不对付。”

  訾岳庭点头认可,“是。乖的时候百依百顺,逆反起来,说什么都不好使,比猫还难养。”

  “我那个女娃今年也二十了。让她嫁人,她死都不外嫁,说嫁出去了没人陪老汉……”

  两人的话,林悠在水池边能听得一清二楚,但她并不关心他们聊什么。

  刷完牙,林悠甩了甩牙刷上的水,去到客厅开电视。她关心的是路什么时候通。

  男主人的女儿也起床了,进到厨房去煮青稞米粥。

  一屋子人,就剩许彦柏没起。

  许彦柏偏也是昨晚睡得最早的那一个,吃完泡面回屋里,鞋一脱就躺炕上了,脸也没顾上洗。訾岳庭进去的时候,人已经在打鼾了。

  訾岳庭最是清楚他,平时生活不规律惯了,三天两头就熬夜。嘴上逞能,说能从洛杉矶开到拉斯维加斯,实际可能就没跑过两百公里以上的长途。

  新鲜煮出来的青稞米粥清香浓郁,香味从厨房一直飘到石板街上,男主人也撂下烟斗回了屋。

  林悠搅着粥碗,没胃口,没心情。手机地图的实时路况显示,路段仍旧是封停状态。这还不是最糟的,更糟糕的是,今天又新增了三个无法通行的故障路段,连蓉昌高速也变成了灰色虚线。

  西面的雨还在下,道路抢修不是一两天能完工的,男主人也劝他们别冒险往前走。

  “要我说你们还是回理县保险,别往马尔康去了。雨一下,那边什么景区都没了。这十年没有一年是太平的,地震山洪泥石流,隧道塌方……你看九寨沟,多美的地方,不也没躲掉?成那线这条路上还有好几个羌寨,桃坪,木卡……差不多都一个样子,外地客人最多歇两个晚上就跑去米亚罗和达古冰川了,你们可以去看看。”

  “……”

  林悠盘腿坐在炕上,闷声不语,不开心写满了整张脸。

  她不想回锦城,不想来之不易的假

  期刚开始便结束。

  訾岳庭拿起糖罐,舀了半勺糖,搅进她的米粥里,“我们已经到阿坝了,既然走不了,今天就在寨子里转转。昨天在山脚下,我看见山上有座经幡塔。你先吃东西,一会儿我们去爬山。”

  林悠突然转头看他,眼神戚戚,透着恳切。

  訾岳庭说:“没事,就算路不通……”

  话未说完,许彦柏伸着懒腰从屋里走出来,訾岳庭只有将后半句话暂时咽了回去,改成——“先吃早饭。”

  新闻转播中的情况远比他们预想要糟,山体滑坡导致阿坝州多路段和隧道封停,拖车的人最快也要傍晚才能到。

  甘堡的天气还算晴朗,气象预报无雨,怕他们不识路,男主人让自家女儿带他们上山去看经幡塔。

  沿途,訾岳庭看见有卖简装氧气瓶的,于是花两百块买了一瓶。

  林悠在看摊贩上的藏式头饰和披肩,许彦柏则进到另一家商铺里买吃的。

  訾岳庭悄然走到林悠身边,把氧气瓶塞进她的包里。

  林悠说:“我不用。”

  “我问过了,山顶海拔接近三千米。高反不是一下子来的,缺氧也不会立刻就感受到。你听话,把氧气瓶带着,有备无患。”

  林悠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将氧气瓶从包里拿出来,原封不动地放在商店摊位上,拉上背包拉链往前走。

  訾岳庭追住她问:“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

  “我自己的身体素质我清楚,珠峰五千二的海拔我上去过,不需要吸氧。我们现在要走五公里路,轻装简行最重要,多带500克也是累赘。”

  “……你上过珠峰?”

  “是。大本营,走上去的。”

  林悠很认真地跟他说道:“所以,我不是在闹脾气。我知道自己在你眼里可能只是个小孩儿。但我分得清孰轻孰重,不会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我是没有谈过恋爱,但也从不胡搅蛮缠。”

  许彦柏和藏家女儿从店里走出来,朝两人喊:“买完了,走吧。”

  林悠一声不吭地转头,跟上队伍。

  訾岳庭拿着氧气瓶落在三人后面,在想,自己是不是把她想错了。

  她只有二十几岁,即便要发脾气,也很正常。只因为从前她一直表现得懂事体己,才让他在不知

  不觉中对她变得严苛,过分要求她温顺。

  或许她根本就没有赖着他的打算,只不过想要从他身上尝一尝恋爱的滋味,仅此而已。

  是他一时眩晕,高估了自己。

  三个同龄人里,属许彦柏话最多。

  “你们寨子挺好的,依山傍水,空气也好,唯一的缺点就是网络不怎么稳定……对了,底下这条是什么河?”

  藏家女儿说:“我们管它叫杂谷脑河。但理县茂县,汶川映秀,喝的是同一口水,都来自岷江。”

  “原来如此。”

  许彦柏这趟是背着相机来的,登山路上,一直在拍照。

  “那这山上画的图案是什么意思?”

  “这是藏文,六字箴言的第一个字,ong。”

  许彦柏转头向林悠求助,“六字箴言是什么?”

  “是佛教里的一句心咒。”

  许彦柏还是一头雾水。

  林悠说:“韩红在歌里唱过。”

  “哪一句啊?”

  “噢嘛尼叭咪呗呗吼……”

  “你唬我呢?”

  “真的。不信你问她。”

  “……”

  有说有闹。

  半山有一座凉亭,正好与对面山峰上的经幡塔遥相对望。

  藏家女儿说:“再上去没有路了,不好爬。”

  许彦柏气喘吁吁地坐在凉亭的美人靠上,架着胳膊,打开相机盖,对焦对面的经幡塔。

  林悠有经验,知道爬山途中不能坐着休息,尤其在高原地区。她单腿叩在湿润的木凳上,手握半悬空的雕栏,在看山看寨。

  碧空如洗,有佛光露自云端,金顶白塔,熠熠生辉,五彩经幡在云海中扬动。

  凉亭本是瞭望台,能俯瞰整座藏寨,错落有致的屋顶,高挂尾须的旌旗,炊烟在石头砌成的碉楼间袅袅绕绕。转经围白塔,点将台有三两游人到访,他们换上了藏族服饰,在格萨尔王的石壁画前合影留念,最后顺着山野小径上行。

  訾岳庭也没坐,他在研究凉亭的建筑构造,手拍了拍脱漆的红木梁柱。够结实,的确是震后建的。

  “你们寨子里住的全是藏民?”

  “是的,有八百多户,只有一户是汉人,是个上门女婿。”

  “你们也有上门女婿的说法。”

  “有。在藏家叫赘女婿,不丢人。”

  藏家女儿说:“我也想

  找个愿意留在寨子里的男人。”

  许彦柏拍够了风景,便招呼林悠过来,“现在光线好,你坐这里,我给你拍照。”

  林悠推拒,“我不喜欢拍照。”

  “来了一趟不拍照,我这相机不是白背了?”

  许彦柏站起来要给她让位置,起身时,脚底下突然没劲,趔趄了一下,后脑勺跟着有些晃。

  感觉到身上昏沉,许彦柏赶紧扶着栏杆坐下,捏了捏额头,“我怎么有点头晕……”

  “大脑缺氧了,气压的问题。”

  訾岳庭把氧气瓶递给他,“吸两口,看看会不会好点。”

  高反这事情,是一门玄学,不仅仅和身体素质有关。往往平时有氧运动做得多的人,对氧气的需求量大,更容易出现高反。

  林悠说:“下山吧。下山就好了。”

  许彦柏的高反不严重,氧气瓶没吸两口,一到山脚下,人又开始活蹦乱跳了。

  回到寨子里,三人找了家牦牛火锅,打算好好吃一顿。

  坐下点菜,訾岳庭问老板有没有鸳鸯锅。

  “清汤锅有是有,但我们这的牛肉不辣盖不住味道,怕你们吃不惯。”

  许彦柏说:“那就吃辣锅吧,我能吃辣。”

  訾岳庭属实无奈,“知道你能吃。”

  但有人不能吃。

  林悠并没有在听他们讲话,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板凳上,盯着店门口吊着牦牛头骨在看。

  牛不知什么时候杀的,地下早已没有血迹了,只剩骨架上还挂着些没剔干净的肉丝,风干成了暗红色。几只苍蝇在上头飞来绕去,掠夺最后的肉碎,满足口腹之欲。

  这样的店,若非身边有他,林悠是不敢来的。

  訾岳庭和老板说:“没事,就要一半红汤一半清汤,肉我们自己下。”

  冷藏柜里放着新鲜的牛肉牛杂,有腌过的,也有鲜切的。许彦柏没手软,一样拿了一大盘,去称重算钱。訾岳庭则拿了些素菜和豆制品。老板说,这都是寨子里农家自种的蔬菜,别看个头不大,没撒农药,干净着呢。

  调料桌前,林悠两只手都端着涮菜,根本无从落手。訾岳庭看见了,问她,“吃辣碟还是油碟?”

  林悠说:“油碟。”

  訾岳庭应一声,“你先去吧,我帮你调。”

  寨子里

  用的还是最古老的煤气瓶灶,火旺,油锅一下就沸了。

  訾岳庭将牛肉牛杂下辣锅,豆腐蔬菜下清汤。锅开后,他捡起漏勺,从红汤那边捞起一勺牦牛肉,沥干上面的红油,抖落掉花椒,盛在了林悠的碗里。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訾岳庭方想起许彦柏还在,又装模作样地盛了一勺牛杂给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好似照顾她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哪怕她根本不领情。

  林悠把碗里的牛肚牛百叶都挑了出来,“我不吃牛杂。”

  许彦柏递上碗,说:“我爱吃,你给我吧。”

  随便吧。

  訾岳庭起身去问老板要了瓶大乌苏。

  牦牛肉香嫩爽滑,肉质细腻,和在锦城吃到的完全不同,辣锅涮上来的肉就是不蘸料,白嘴也好吃。

  两大盘肉,很快就吃空了。知道林悠不吃内脏,这趟许彦柏没拿牛杂,只挑了鲜切牦牛肉,盛了满满一盘。一上秤,将近两百块。

  许彦柏干脆又往里加了两片肉,凑整。有訾岳庭在,轮不到他付钱,横竖敞开了吃。

  回到饭桌上,许彦柏问:“舅,你之前来过阿坝吗?”

  “来过。”

  “什么时候?”

  “十几年前,来写生。”

  訾岳庭回想了一下,“那时候的路比现在差多了。隧道没修好,都是盘山路,很多地方没有护栏。转弯的时候,轮胎贴着悬崖,你能听见石头滚下山的声音……”

  许彦柏问:“那为什么挑了阿坝?”

  为什么挑了阿坝?可能,是因为近。

  那时,他正站在生活的分叉口上。前方是不得不面对的人生,事业,婚姻,家庭,对三十岁的男人而言,一样都逃不了。

  他不想结婚成家,马上稳定下来,进入体制内,做一份枯燥乏味的工作到老。他害怕失去自由,害怕在这样的生活中日渐年轻不复。

  于是他选择了后退,来到了阿坝。

  美其名曰是为了找灵感,沉淀自己。实际上,他是想逃避现实,暂时躲起来,把大山当作临时避难居所。

  那是他人生的一段缓冲期,却给他后来的生活带来了无尽的影响。

  而訾岳庭不知道是,林悠想来阿坝,恰恰正是为了看一眼他画里的山和月。她想走一遍他人生里走过的足迹,窥探他的内心。

  他从没给过她机会这样做,所以她自己来了。

  或许他仍不够不了解,她是怎样的女孩。

  要不就不爱,要爱就一往直前,不会顾盼左右。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路没通,反而是好事。

  关于更新时间。

  晚上更,尽量日更,如果当天更不了我会在评论区发通知。

  正文大概还有20章结束,后面节奏会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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