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行云无影月生风_月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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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行云无影月生风

  星落檐西,日出东篱。

  不知不觉,云卿已坐了一夜。晨曦流淌在身上,她徐徐垂眸。

  微风吹皱一池碧水,涟漪自波心向外泛着,一圈一圈迷乱了倒影。水中,她的眉她的眼已然破碎,只有额间的那朵花蕾完整倒映。

  韵绝清风明月夜,影沉霏微晓露天。

  此花又名月下,月下美人来。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

  额间的白蕾迎风微颤,影像如梦似幻,云卿心生惘然。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沉唤自晨风微凉处传来。

  “云儿。”

  一震,她缓缓回身。

  人影惊现水榭中,一僧一士迎光轻笑。

  “才一年就认不得为师了?”

  “……”她无言以对。

  “不请自入,老衲失礼了。”

  唇瓣轻轻颤动,云卿的眼中氤氲出水汽。

  “云儿?”

  “师傅……”

  看着跪倒在地的爱徒,丰怀瑾拢眉轻问:“云儿你这是做什么?”

  “徒儿有事求师傅。”

  “起来再说。”

  哽咽着,她抬起头,“师傅……”

  目光落在她的额间,丰怀瑾惊心一颤,隐约回到当年。

  “什么?”他死死瞪着跪地不起的儿子。

  “请爹成全。”

  “看着你自刎,然后挖出你的心肝,这种事为父怎么成全?!”鲜少动怒的他不禁扬声。

  “爹。”

  撇过脸,他不理。

  “未央中了昙花一现。”

  他猛地垂眼。

  “这是离开璇宫的条件,为了与孩儿相守,明知此为剧毒央儿还是饮下了。昙花一现是璇宫用来惩罚背叛者的秘药,璇宫宫主私下告知孩儿,此毒不是无解,解药正是情人心肝。”

  怪不得这孩子会如此求他,丰怀瑾默然。

  “到头来不论是解得了还是解不了,中毒的人都将痛不欲生。”

  “既知如此,你让未央怎么服下解药?”

  “爹,央儿她有身孕了,孩儿不能看着自己的妻儿惨死而无动于衷,请爹成全。”

  看着儿子,他久久无语。

  “请爹成全。”

  一声声很是轻柔,轻柔得让他无法拒绝。

  而后,他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得知真相的儿媳突然疯了。疯得不人不鬼,一时哭一时笑,她满山遍野地找着,直到有一天找到了莫白的坟,她才安静下来。不论风雨都坐在那里,安静地抚着日渐凸起的小腹,轻声唱着歌谣。

  “爹。”产后的未央终于开口说话了。

  接过猫儿似的婴孩,丰怀瑾的喉头有些堵。

  “你叫梧雨吗?”望着他身侧的男孩,未央露出慈爱的笑。

  “是。”琥珀色的眸子眨啊眨。

  “帮我照顾她好吗?”

  摸着婴孩豆腐般白嫩的脸颊,男孩露齿一笑,“嗯!”

  “孩子的名字叫潋滟,是莫白取的。”望着熟睡的女儿,未央柔情缱绻,“爹,请您一定要抱牢啊。”

  他当然会抱得很稳很牢,毕竟这是儿子的命。可后来他才明白,这个孩子不仅是莫白的,也是未央的命。

  产后的第二天,梧雨在山里发现了她,鲜血染红了坟上春草。

  “师傅。”轻柔的语音将他拉出记忆,纤弱的身子伏在地上,“请师傅成全。”

  荫下鸣虫,微微南风,旧情旧事触动。流年怯,怯流年,红颜依旧白发新。

  他久久不语,风中传来悠扬的铃声。

  六月十六,隆王晏驾,传位第九子。是夜,烈侯饮鸩,荣侯自决。

  十八束阁会审,前工部尚书谈启颂、户部尚书年有图、工部侍郎祝庭圭、振国侯秋静堂、世子秋启明谋逆犯上,依律枭首。荣烈两党百余人下狱,锦阳秋氏、汝平黄氏起兵篡位、密谋弑君,罪夷九族。

  十九新主首诏,伏波上将军韩月杀原名韩月箫,为前幽振国将军韩柏青之子。箫忠心为主,屡建奇功,特赐丹书铁券,世袭一品定国侯。依先王遗诏,新主于六月二十九迎娶定国侯胞妹。

  诏书既出,天下哗然。时人时语,韩柏青命不绝后,蛟城韩氏满门荣光。

  然,韩氏,秋氏乎?

  望着自己新写下的这段墨字,张弥微微愣怔。

  当——当——

  不远处,代表王上驾崩的丧钟终于敲响了。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钟声响彻天地。湛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朝阳用它的眼眸睥睨大地。

  万仞青空,清风翼然,那位终于得偿所愿了。

  微不可见地一叹,张弥垂下脸,浓密的睫毛铺开阴影。细腕轻转,噙墨的笔尖书写下一行文字。

  六月二十三,青第五代王即位,讳翼然。

  忽地,眼角闪过一道银光。张弥一怔,狼毫滚落纸上,留下浓厚墨痕。

  “大人!”

  张弥冲入珠帘,瞅见地上有一把青丝,他冲过去一把夺过剪刀。

  “大人……”望着那人额前的断发,他面露痛色,“大人若不想,张弥可以帮您离开。”

  虽然将军府已被监视,可只要是大人想的,他就算豁出性命也值得,只要大人开心就好。

  正想着,眉间却被轻轻一弹。惊愕之后他抬起眼,那人沐浴在晨光中,青衣素颜,双眸似水,别有一番闲雅韵味。

  “好看吗?”她拨了拨刘海。

  “有点儿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样奇怪的发式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云卿无所谓地笑笑,将一枚华胜佩于额间,弦月似的额坠压在刘海上,就算是清风也再难窥探发下的秘密。

  还好,是他多想了。

  松开紧攥的双拳,张弥如释重负。

  “弥儿。”

  “大人。”

  “弥儿。”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从宫里回来的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出自一位夫人的手笔。”取出那封熏香的书信,云卿放轻语调,“弥儿,想看吗?”

  呼吸停滞,他僵在那里。

  “弥儿,其实你的娘亲就是……”

  “大人!”他陡然拔高嗓音,惊破夏末的静谧。

  深深浅浅地吐气,他狠狠地瞪着脚下的阴影,满是恨。

  无语叹息,云卿拿着信近前一步,好似受伤的幼兽,张弥惊恐退后。

  进一步,退一步,进一步……

  直到退无可退,他贴墙站着,嘴唇微微颤抖。

  “你娘其实很爱你,她……”

  “骗人!”刹那间,理智无踪无影。闭着眼,张弥推开她向远处奔去。

  “弥儿……”

  落花飞絮茫茫,萍生何方?风起微澜,池萍渍雨,碧生青浅逐浪。

  当——当——

  钟声渐渐消失在血色残阳里。院落出奇安静,静得没有一丝人息。夕阳西沉,拉长了榻边的人影。凌翼然似笑非笑地看着,桃花目格外动人。

  竹榻上的云卿睡容平静,她手边放着本书,蓝色的书面印着两个楷字——幽史。

  凌翼然拾起书,翻到夹着花签的那页。

  还忘不了吗?

  远山眉微蹙,忽尔展开。

  正因如此,他才能找回她啊。她的执念,她的软肋,还好被他抓住了。

  明黄色的龙袍随风轻扬,明媚的颜色惊艳了夕阳。

  光从跪了一地的宫侍大臣就不难知道,御宇之日出宫是多么大逆不道。可他却难以抑制想见她的冲动,有多想啊,想到心痒难耐,想到蠢蠢欲动,想到连自己都惊愕,原来已将她深植心底。

  爱吗?

  眼波微醉,凌翼然笑若春风。凝视着那张睡颜,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眼中只有那两瓣樱色。好似初尝情果的毛头小子一般,心肝扑通扑通地跳着。呼吸近在咫尺,眼见就要吻上,鼻下气息微变,如清风一阵,他的怀中霎时虚空。

  俊脸一沉,他瞬间了然,原来她一直在防他。

  半晌,凌翼然率先开口道:“卿卿可知我为何而来?”

  “怕我离开。”

  “你离得开吗?”

  这一切果然是允之的主意,被她问出来了。

  “卿卿,你该明白。”凌翼然柔化了语调,“这一切十年前就已注定。”

  他伸手欲抚她的刘海,云卿急急躲开,“我嫁人了。”

  凌翼然微怒,“除了我,你还能嫁谁?”

  “允之,你明白的。”她淡淡回道。

  “那又怎样?”凌翼然冷冷一笑,“事到如今,卿卿我也不瞒你,眠州的围倒是解了。以财压荆,以水制翼,不费一兵一卒就破了两国合围,夜景阑果然不弱。”他眉梢一挑,脸上溢出讽笑,“今日大典,眠州也派来了使节,你道会如何?”

  双眸盈盈似水,云卿樱唇浅扬,如春花吐芳,带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凌翼然寒着脸,面色铁青。

  这样的笑他不爱见,以后也不想再见。

  “卿卿,在想什么?”凌翼然不悦出声。

  “我在想,就算修远拿眠州来换我,允之也是不允的。”

  “哦?为何?”他心情蓦地转好。

  “因为允之就是这样一个人啊。神鲲迟早是我的,如此又何须人让?”

  “韩月下!”眼中迸出骇人情意,凌翼然厉声大笑,“好啊,好啊!”

  普天之下能明白他的有几人?有几人?

  心中藏着一只噬人猛虎,想要将她完整吞下。他按捺着过度兴奋的情绪,袖中的双手暴出青筋,“卿卿,你逃不了了。”

  “是啊,韩月下逃不了了。”

  轻喟随风而逝,狂喜的他难以察觉其中的意味深长。

  她一生一次的算计。

  对不起,允之。

  斜月梦残,昙花夜放,碧天无垠,月光皎洁。

  “大人。”

  半倚栏杆,云卿并未接言。

  “大人,夜深了。”张弥轻步走来,小心地为她披上外褂。

  “弥儿。”

  “嗯。”许是想起先前的一番对话,他垂首应着,还有些尴尬。

  云卿抬头笑道:“路在何方呢?”

  这笑如秋水盈盈,看得他心里一阵酸痛,“不论有没有路,张弥都会陪着大人一直走下去。”他坚定地说着,却见云卿轻轻摇首。

  心头一阵慌,他急道:“大人的路就是张弥的路,就算……”双眸扫过下身,他忽地攥紧双拳,“张弥也不后悔。”

  “弥儿,你的未来不是我。”云卿一字一句说道,“又要被抛弃了,弥儿你是这样想的吧?”

  张弥的眼角眉梢浮出颓色。

  “傻瓜。”伸手揉了揉他的软发,云卿轻声道,“不是我不要弥儿,而是弥儿找到了自己的路,你我不同路罢了。”

  “大人……”

  不置可否地笑开,云卿望水低吟,道:“史者,杂家也。案头山水,胸中丘壑,一家之言天下,书尽千古文章。”

  张弥愣住。

  “对不起,我只是好奇,弥儿那么认真地写着,那本册子一定很有意义。”

  “也没什么……”他别扭转眸,假面透出薄红。

  “那就是弥儿的路,你早就选好了,不是吗?”

  他还有路吗?

  摸着中指上执笔造就的老茧,张弥宛如墨画的眉梢锁了又锁。

  对他而言,那只是一个梦。

  啪!静夜中乍起声响,一惊,他陡然抬眸。

  啪!啪!啪!一声重似一声地击掌,眼前人灼灼地望着他,眼中凝着难以化开的坚定,“怕吗?”

  张弥傻傻地眨眼。

  “若要留下重音,双手必须狠力相击。”云卿摊开双手,露出红红的掌心,“人生也是如此,痛,你怕吗?”

  “再悲惨的过往都忍了,走在自己的路上,就算跌倒又怎样,再站起来的时候,你离自己的梦想也就不远了。”明明轻云闭月,可她的眼中仍荡漾着如水月光,“弥儿,永远不要放弃自己,永远。”

  心中扬起希冀,张弥锁紧的眉梢渐渐展开。

  可是,大人呢?难道他要放弃大人吗?那样冰冷的王宫,一个人怎能忍受?

  “我要和大人一起走下去。”

  “弥儿!”

  “路,我已经选定了。”

  面对她质疑的目光,张弥匆匆转身。夏风带点儿苦涩的味道,他径直走着,踏月而行。

  “弥儿,我与新王的对话,你听到了吧?”

  脚下一滞,他停步。

  “既然选择了,不妨听我说一个故事,好吗?”

  相隔丈许,他缓缓转身。

  “曾经有一个姑娘,不,应该说是一个美人。”望着一池月光,云卿轻轻启唇,“十六岁那年她嫁了,嫁给当地很显赫的华族。原以为幸福触手可及,可红盖头揭开的刹那她就隐约知道一切终成泡影。嫁于中山狼,含泪祭爹娘。当她以为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时,一个新生命又给了她希望。

  “再也没有放弃的理由了,她想着,默默地忍受着。终于在一个冬夜,孩子降生了。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孩子,可还没等她哺育他,孩子就被抢走了。她的相公是一个嗜赌如命的纨绔子弟,败光了家产后竟然将她卖到了远地的青楼。多少次她都想一死了之,可是一想到她的孩子,再不堪她也能忍受。只要再见一面就好,她只想再抱一抱自己的孩子。

  “两年后一个神秘的客人为她赎了身,将她带到了云都。主人问她想活吗,她说想,为了她的孩子她要活下去。主人对她说,那么今后主人的路就是你的路。她的明天就这样定下了。原来,她的主人就是先王凌准。当时先王即位不久,为了抑制如日中天的华族,他必须笼络手握重兵的异母兄长。经过严格的调教,她被送给了当时的平南王凌越,很快她便成了平南王的宠姬。”云卿轻笑,“如此相似的手法,不愧是父子啊。”

  果然是先王时代的事,那么那个女子就是……

  “走他人的路也可以得到新生啊,她开始追逐那个梦了。寻寻觅觅,每当她发现一个相似的孩童时,要不了多久,那些孩子总会意外夭折。当时她并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原来一颗棋子是不能有梦的。平南王在胭脂香粉中离世,她成了先王的温柔利器。由最初的明察,到后来的暗访,她始终没有放弃寻找。有一天,她终于等到了,那个耳朵上有着血痣的男孩。”

  张弥捂住双耳,像是要否定什么。

  “那就是她的孩子啊。”

  不可能,绝不可能。

  “让她想不到的是,她的孩子竟然步上了自己的后尘。不能再忍受了,趁着宫宴她找到了男孩当时的主人当朝左相,弥儿,你知道她开出了怎样的条件?”

  不,他不想听,那样的价码他听过无数次。即便再高又怎样,和最初的三两银子没区别,没有!

  “为了孩子,她愿意背叛主人。”

  话音清晰入耳,他怔住。

  “背叛那位等于放弃生命,她明白的,可她还是这样做了。只不过左相当时不知道她的动机,便回绝了。”

  他的鼻头有点儿酸,不知是为了谁。那个女人,还是那位大人?

  “左相看起来真的是个好人吧,母性的直觉这样告诉她。可没等她缓过这口气,那个左相却英年早逝了。此时她的主人已油尽灯枯,器为王所用,王逝则器毁。因为她知道太多太多的秘密,所以留不得。”

  酸涩由鼻腔一路向上,如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眼角,一阵汹涌似一阵,让他喘不过气来。

  “秘药赐下了,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的孩子找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于是,她想到了一个人。一年前这个人许了她一个愿望,一年后这个人即将入主后宫,于是她将最后的愿望封在信中。”

  淡色罗裙缓缓靠近,他一寸一寸地抬起头,视线落在那熏香的信纸上。

  “请小姐代我照顾他,不用锦衣罗缎,不用华宅美食,只要平安就好。请小姐告诉他,很多条路都可以走,就是不要走别人的那条。至于我,请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得知真相却已失去,对他来说又是一次抛弃吧。与其如此,我宁愿被他抛弃,就让他以为从来没有我这个娘亲。沅婉绝笔。”

  今夜月色太美,转眼间月光就已盈满双眸,然后静静地流淌出来,他的脸颊一片清凉。

  他轻轻地接过那封信,好似捧着一颗鲜活的心。

  不敢认,不能认,情愿被他一直恨着,这就是他的……

  “这就是你的娘亲。走自己的路吧,弥儿,如果还想与我重逢。”

  “大人……”

  眉儿弯弯画梢头,这月悬着,挂着,好似永不生根。

  三日后,云都城外北落坡。

  阳光有些淡,许是到了夏末的关系。叶尖停的不知是蛾还是蝶,草丛里一有人息,便扑动着双翼颤颤巍巍地向树林深处飞去。热闹了数月的官墓,在这个清晨显得格外安静。

  “阿律,是我。”

  “律哥,大人来看你了。”

  “黄泉一别你可安好?”

  “大人……”

  “阿律。”她抚过碑上的文字,“对不起让你躺在丰云卿的名下。”垂眸凝视,她轻轻道。

  明明无风,身后的树丛却发出沙沙轻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云卿低吟道:“终朝采绿,不盈一掬,春风几度伤心碧。”惊鸟自林间飞起,绿叶自头顶缓缓飘落,“太累了所以放弃,是这样吧,阿律?”声音听似轻轻,却清晰入耳。

  这阵风不知是谁的回应,沉沉地自碧草中拂过,徒留一声叹息。

  “只有经历了才能体会,阿律你该笑我了。很笨是不是?”她自嘲地笑笑,“人心百态,你放弃的就让我这个笨人来坚持吧。”

  拿出白壶,她举杯欲酹,却见青色石碑前已浸满淡淡水痕,一股淡淡酒香扑面而来。

  张弥喃喃道:“是律哥最喜欢的蓬山露。”

  早他们一步,有谁来过吗?

  举目四望,朝阳透过浓密的树荫落下铜钱大小的影子。应该已经离开了,他慢慢收回视线。

  “弥儿,阿律临终前你在吧?”

  张弥迷惑地点了点头。

  “那他都说了些什么?”

  “律哥说……”他努力回忆起那个冰凉的夜,“给他幸福。”

  虽不知这个他是谁,可当时律哥却是用尽全力,不,是用尽生命说出这样一句话。那样决绝而哀伤的眼神,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树下光影如波摇曳,云卿淡淡一瞟,“那个人真会幸福吗,阿律?”她对着墓碑意有所指,“你说,他祭下这壶蓬山露时是怎样的心情?”

  其声幽幽,令人黯然销魂,一声叹息,不期然树上落下了几点“雨滴”。

  “阿律,新王已经登基了。他凡事做绝,朝中的官员已被清洗大半。这月以来这墓地已人满为患,可今日却安静得紧,为何呢?”

  经她提醒,张弥方才发觉有异。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墓前这道纤美的背影上。怪不得那位放心让大人独自外出,原来如此啊。

  “猜到了吧,阿律?”云卿缓缓牵起一抹笑,“可树上的是谁,你还能猜到吗?我只想同你说说话,这样的心情那个他能懂吗?”

  阴影中传来沙哑的男声,“成璧在园外等候。”

  “门主!”不赞同的低唤自四面八方传来,一时间林间竟是鸟雀相鸣。

  “避。”男声沉沉再道。

  风渐渐停了,湛蓝的天上飘着丝般流云。

  收起紧绷的情绪,云卿闲话家常起来,“阿律,在你之前弥儿去扫了另外一个墓。你别恼,他决不是不讲义气。详细的情况就让弥儿亲口对你说吧。”

  闻言,张弥脸一红,一股脑说完,抬起头却见云卿眉头高挑,很是不满的样子。

  他只好扬声道:“昨日我去看了我娘,大人说她长得很美,还说我不该自卑于自己的长相,因为这都是娘给的,若我厌恶自己就等于厌恶娘。律哥,如果你在泉下看到她,请代我说句话。”他嗓音微哑,“娘,我不恨你,我……”倔犟地抹着泪,他咬住下唇,一颤一颤地再难出声。

  “弥儿只是在恨自己,可总有一天他会想开的,我相信他一定能走出去。弥儿就要起程去南山向成大先生求学了,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未来,阿律你可欢喜?”云卿以香醪淋湿墓碑,“敬你最后一杯,喝完孟婆汤,了无牵挂地上路吧。阿律,来世你一定要幸福。”

  “律哥,保重。”

  夏末已是盛极,远处的山岚,墨色里带些微绿意。走到岔路口,已不能不道别离。

  云卿取出一枚玉牌,将红绳系在张弥颈间,“我将做官时剩下的俸禄和卖掉相府得来的银子一并存进了聚宝斋,要用的时候就拿这枚玉牌去取。”

  “大人!”

  “你是我弟弟,这钱你拿着。而且,有人说要养我的。”云卿弯起眼眉,一时间在夏末季节春意满天,“户帖和盘缠都收好了吧?”

  “嗯。”张弥紧张地盯着她,生怕下一刻她就要离开。

  “你娘的话可记清了?”

  “记清了。”张弥摸着胸口,那封信他一直贴身带着,殷殷之言片刻不忘。

  “上路吧,弥儿。”云卿将马缰放入他的掌心。

  跨上马,张弥依旧攥着她的衣袖,“大人!”

  掰开他紧扣的五指,云卿凑近低语道:“这一路上,你不论听到什么或看到什么,都不要回头。若回头了,那我就不会再见你了。”她咄咄逼视,难得强硬开口,“弥儿,你答应我。”

  “大人……”

  “弥儿!”

  “张弥答应大人,此去绝不回头。大人一定要来找我!”

  “嗯,绝不食言。”她清冷了嗓音,秀美的唇线微微勾起,“弥儿,你看那是什么?”

  张弥举目望去,天净水澄碧,青岚如烟起,阳光静静地洒在水墨山水中,妩媚错落的光影变幻流转。

  前途,如此灿烂。

  他正陶醉着,就听一声响鞭,座下骏马嘶鸣狂奔起来。

  “大人!”毫无预兆的起程让他不由惊慌,回首再望。

  她毫不吝惜地展颜,那笑若天上月华,带着让人心安的魅力。

  心潮平息,张弥向渐远的人影招了招手,而后转身。

  四海飘零燕,明朝应有时。

  路,就在脚下。

  “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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