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墨香一萼 坠露飞萤_月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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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墨香一萼 坠露飞萤

  风安静地落在叶片上,山峦间行过一朵云。幽密的竹林是比天空更深的海,烈日穿不透,喧哗已荡涤。

  幽径深处回响着极慢的马蹄声,懒洋洋的,染着夏日的性情。

  渐行渐近,桂黄色的布衣在翠绿中若隐若现,夜景阑挺拔的身影显得格外俊逸。怀中云卿睡得正熟,他目光落在那张秀颜上,薄唇隐隐勾起,笑容如水清澈。

  伴着时断时续的蝉鸣,过于绚烂的霞光流溢在天边,云卿微蹙柳眉。夜景阑收紧长臂,轻轻地为她遮上纱幔。

  “唔……”

  即便他再小心,美人还是醒了。

  “修远?”云卿道。

  “嗯,我在。”他轻声应着。

  半月般的眸子眨了又眨,这才看清周围的景致,“咦?天又要黑了?”

  望着她微恼而又天真的神情,夜景阑不禁轻笑,在她耳边低声道:“睡得舒服吗?”

  “就是太舒服了,才会白天黑夜都埋头大睡啊。”云卿含怨地望着他,“现在你把我当猪养,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照她早也睡晚也睡,一天被填四五顿的情况,很快这匹马就要累死半途了。

  “不会,我养得起。”

  闻言,她无语瞪目,可爱的神态让夜景阑情不自禁地俯身轻啄,“对不起,累着你了。”

  清淡的嗓音就在耳边,云卿的脸仿佛烧着了一般。

  虽然以道听途说的前人经验来说,他们的洞房之夜实在算不上正常,可自此之后,他总是那么温柔地克制着。初更后,即便他再渴望也不会让她过于疲劳。可即便是清晨的耳鬓厮磨,也会让她昏昏欲睡一整天。

  其实她知道,如今他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不过是不想让她得知一个事实:她的身子已不如以往。

  “想什么?”夜景阑揽紧她的腰。

  “这手已经握不住东西了。”云卿垂眸看着自己行动不便的左臂,幽幽笑开,“幸好修远不和我同岁啊。”

  不然,她定会早他好些年离世,逼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寻觅她的身影。

  她也曾试着不经意地提起,可未待她说完,这个男人就愤恨地将剩下的话吻落,不,是咬在嘴里。那是他们洞房后的第一次彻夜无眠,手段之“残忍”让她毕生难忘。而后她连睡两天,梦里满是那双受伤的凤眸。

  这个男人啊,总是用他自己做赌注,让她怎么放得下?

  爱恋之情在胸口满溢,她依偎着默不作声的某人,慢慢地合上眼。

  忽地,冰凉的左手覆上一片温热,耳边响起他的声音,“握不住就由我来吧。”

  心头禁不住发酸,她睁开眼,落入他的眸子。夜景阑修长的指慢慢合拢,缓缓加力,似要将她的掌嵌入手心。云卿倚在他胸前,看那似锦流霞织在天边,她轻轻启唇,“嗯。”

  此情,不绝。今生,难离别。

  山谷里起伏着虫鸣,简朴的客栈外飘着布幡,暮色混合着米饭的香气在不大的厅堂里流动着。小二懒懒地打着哈欠,心不在焉地擦着桌面。

  自从几十里外的官道建好后,南来北往的旅人就不再从这取道去云都,连带着他们这个村野小栈越发冷清了。

  小二没精打采地瞅了一眼厅堂,暗自叹息。唉,全是小鱼小虾米。正抹着眼角的泪,忽见窗边的那对小夫妻有了动静。

  “客官。”小鱼也是鱼,吃不饱总比饿死好,小二殷勤地上前张罗。

  “再来一碗粥。”这男子的声音偏冷,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他应了声刚要转身,就听一道女声响起,“等等,我吃饱了。”

  “晚上你会饿的。”男人淡淡说道。

  小二很机灵地凑上前道:“客官?”

  “还是再来一碗粥吧。”最终还是男人做了主。

  “好嘞!”小二应了一声,转身迈步。

  月色清白,窗下响着悦耳的虫鸣。

  简陋的客房中放着一个浴桶,里面的水早就凉了。床边交叠着几件单衣。

  山中的夜有些凉,夜景阑长臂一伸勾过身边人,将云卿贴在胸口。

  又皱眉了。

  夜景阑神色柔软地看着怀中人,轻羽般的吻冲淡了她眉间的忧伤。

  难道又梦到了黄泉?

  想到这,夜景阑俊颜露出一丝恼怒,他收紧双臂几乎要将她嵌入身体。梦中,云卿喃喃着翻了个身。

  她一次又一次地暗示,无非是想得到他不会轻生的承诺。可这样的诺言,他怎能给?

  她要什么他都会满足,唯独这样不行。

  他不会放手,上穷碧落下黄泉。即便堕入枉死城又怎样,不放手,绝不放手。

  夜,静静地流逝,那双宛如明星的凤眸始终未合。

  突然,空气中流溢的栀子香蹿入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来了。

  无声叹息,夜景阑勾过床头的薄衣,小心翼翼地为她穿着。

  “修远?”青丝散乱的美人在他颈边呢喃。

  “嗯。”夜景阑轻应。

  “天亮了吗?”

  “还早,睡吧。”

  “你去哪?”美人显然很警醒,她半撑起身,睡眼惺忪地看着将要起身的枕边人。

  夜景阑俯身轻吻美人,“我去倒壶热茶来,你该渴了。”

  “修远,你确定不是在养猪?”交缠的长发下露出巴掌小脸,她轻笑道。

  “不是。”他低低沉沉地笑开。

  为云卿掩上薄被,夜景阑走到浴桶边,用早已冷透的洗澡水净了净身。她的味道又怎能被人闻到?水声渐渐停息,夜景阑回首看了看睡熟的妻子,推门走了出去。

  宝蓝的天幕透着浅浅清碧,山峦起伏,勾勒出紫墨色的线条,谷中的风有些大,吹得布衣翻飞扬起。

  夜景阑垂眸看着地上黑压压的一群人,姿态沉凝。

  为首的老者抬起头,“少主……”老眼噙着泪,眉间的沟壑越拢越深。

  “宋叔,起来说话。”夜景阑欲扶老者,没想到却被人抱住双腿。

  “少主……”宋慎为泣不成声。

  “少主!”跪着的青龙卫齐声低喊。

  “少主……老宋我在赤江边找了您好久……”老头哭得鼻头通红,“若是再寻不着您,老宋也不活了,我对不起老爷、小姐还有姑爷啊……”

  “宋叔,快起来。”夜景阑俯身搀起他。

  “少主?”宋慎为看着眼前一脸沉静的少主,心头莫名地一颤,这表情很像十几年前托孤的姑爷,他急急道,“请少主速速回程,眠州危矣!”

  夜景阑眸如寒星地望着他。

  “半月前,荆王以归我眠州赤江源地为礼,贺翼国新主登基。”宋慎为面露狠色,“听闻一地二送是荆国掌国大将军元腾飞的主意,元姓小儿分明不安好心!大军压境,少主又久不现身,水月京流言四起。说是慎为害死少主,妄图私吞眠州。”

  天边将明未明,四周出奇安静。

  原来如此。

  夜景阑周身散发出越发浓郁的寒意,这一切不过是想逼他现身,那个人对卿卿还没死心。

  身后的屋子亮起微黄的光,他瞬间敛起杀气。

  “怎么醒了?”夜景阑走到窗边轻声道,行止间透出的温柔看得青龙卫暗自称奇。

  窗上映出一道美丽的剪影,清泉般的声音浅浅流溢,“屋子里有些冷。”

  “小……小姐?”泪水未干的老宋惊诧开口。

  窗上的影子微微颔首,“是宋叔吗?”

  “真的是小姐!”老宋激动向前。

  “嗯。”烛光勾勒出她雅致的侧脸,长睫在窗纸上轻轻扇动,“宋叔,对不住。都是我拖累了修远,害你寻了这么久。”

  “不不不!”老宋洒泪摇首,“只要少主和小……”老目一转,霎时改口,“只要少主和少夫人好,老宋再累也值得啊。”

  少夫人?

  青龙卫偷瞥一眼,只见主子扬起清冷的唇线,面色如春风般温暖。汉子们陡然扬声道:“属下见过少夫人。”

  “啊?”屋里的人像是被吓住,向后退了退。

  夜景阑将木窗打开一条细缝,眷恋地看着面染樱色的美人,眸光交缠在一起。

  “真是太好了。”老宋握紧双拳,胡须兴奋地抖动,“一回眠州就把婚礼办了!”他一拍梧桐,惊得栖息枝头的鸟雀纷纷飞起,“你们快去准备准备,迎少主、少夫人回京!”

  “是!”众人齐声应道,洪亮的语音回荡在山谷中。

  南风吹过,晨光染白了纸窗。

  “我哥哥去平西北了?”

  “是。”老宋站在门边回道。

  “舅老爷和丰少侠联手在赤江边找了整整一个月,当时也没想到少主和少夫人会被冲到赤江的支流,所有人都以为……”老宋叹了口气,“而后舅老爷就杀气腾腾地回去了,又找了几日,丰少侠请雷大将军代为寻人,只身前往忘山请丰老先生出山。”

  她出神想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夫君的长发。忽地,手中的梳子被人夺去,她被夜景阑抱坐在腿上。

  “在想什么?”夜景阑低问。

  “我们好像欠很多人一个解释。”

  “嗯。”夜景阑轻抚着她及腰的黑发,“但对有些人不用解释。”

  “我明白。”她乖顺地窝在他怀里。

  “卿卿。”

  “嗯?”

  “我不能在此时舍弃眠州。”

  “我懂。”

  “怨我吗?”

  “眠州这般全因你我,若修远此时离去,那就不是我认识的修远了。”

  轻轻的耳语喷热了他的耳廓,渗入他的心底,夜景阑紧紧地将她环住,久久不愿放开,“同我回去吧,卿卿。”

  “好。”她轻轻回抱。

  “顺路去西北看看大哥,让他放心。”他亲吻她的脸颊,柔声道。

  “嗯。”

  这就是少夫人啊。

  望着浓荫下依依话别的一双璧人,青龙卫略微诧异。

  气质倒是清雅绝伦,只是看起来孱弱了些,没想到少主喜欢这样的娇花。

  正叹着,就见少主微微俯身,似对她耳语了什么。她随之绽开如花微笑,那笑如远山清泉般清澈,瞬间荡涤了夏风的燥热。

  青龙卫不禁失神,就在这惊鸿一瞥的刹那。

  “宋叔和青龙卫会留在你身边,凡事有他们,你不要出手。”夜景阑握着她的柔荑,轻声道。

  “嗯。”云卿眉眼弯弯,好似弦月。

  “如今你的身子受不住颠簸,千万不要独自骑马。”

  她刚要颔首,就见方才还在闭目养神的老宋突地跳起,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向远处奔去。

  “宋叔他好像误会了。可……”她下意识地抚上小腹,两颊浮起红云,“还没有啊。”

  修长的手指覆住她冰凉的手背,满含笑意的眸子越来越近,“迟早会有的。”

  清淡的嗓音就在耳边,云卿的脸颊像被炙烤了一般,只觉暑气难耐。

  “少主,该上路了。”

  夜景阑虽听见,却未有动静。要是再不赶回去,军中可要哗变了,青龙卫求救地看向那位孱弱美人。

  云卿柔声道:“路上小心。”

  夜景阑没开口,只定定地看着她。

  云卿叹了声,踮起脚在他耳边低语道:“等我,相公。”

  “嗯。”夜景阑轻啄红唇,满意应声。

  烈日下一骑绝尘而去,布袍迎风扬起。

  她站在树下,直至那抹桂黄融入远山碧翠,这才戴上面纱。

  “少夫人,请上车。”老宋小心地护在一侧,不知何时,道边停了一辆马车。

  “宋叔。”她轻声道,“接下来一直走陆路吗?”轻纱拂动,眼前是朦胧烟色。

  “回少夫人的话,我们先经官道至桃花渡,而后乘船去往水月京。”

  “桃花渡?”云卿偏问道,“为何不走双生峡?”

  此言一出,四下悄然。

  “如今双生峡眼线众多,怕很难顺利通过啊。”老宋耐心解释着。

  “眼线?”轻纱随着轻笑柔柔拂动,“宁侯已经掌权了是吗?”

  闻言,男人们微微愣怔。

  云卿沉声道:“双生峡为大港,就算眼线再多,也无法事事掌控。反之桃花渡为小津,一有风吹草动便人尽皆知。宁侯最善操弄人心,故布疑阵不过是想让我们按照他的路子走下去而已。”她长叹一声,走入马车,“起程,取道双生峡。”

  南风袅娜行过,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气。真的是一朵娇花吗?众人惊疑。

  不至晌午,双生峡渡口就人山人海。

  “绿豆汤嘞!透心凉!”

  喧闹的码头上皆是吆喝声,卖汤的小贩在人流中穿行,闷热的江风吹来刺鼻的汗臭。

  汹涌的人潮中出现十几名短打模样的护卫,一行人颇引人注目。卖汤的小贩陡然停下脚步,逆着人流追了上去。

  “这位爷,来碗绿豆汤吧。”他推着小板车,讨好道。

  “让开。”护卫不耐烦地挥臂。

  “天热人躁,来碗凉汤多好。”他不死心地纠缠着,眼睛却瞥向几人环绕的里侧。

  “绿豆汤是吗?”女子的声音轻轻溢出。

  眼中闪过精光,小贩凑前再道:“是!可解乏呢。”

  “那来一碗吧。”女子缓步走出。

  他机灵地从木桶中舀了一碗汤,“小姐,请。”

  管家模样的人伸出手将木碗接过,“是夫人。”

  “哦。”眼珠转了转,他一瞬不瞬地看向那个女子。不料碗到嘴边,她忽然呕起来。

  “少夫人!”老者惊慌大叫。

  护卫见状将小贩拎起。

  “不关我的事啊!”他急急申辩。

  “不关你的事?”十几名护卫齐齐围上来。

  额头浮上一层冷汗,他瞥了一眼茶楼里的同伴,微微摇头。

  “放下。”女子的声音有些虚弱。

  “可……”护卫们咕哝着。

  她以帕掩唇,举止优雅,“是我忘了忌口才会如此,你们快放下这位小哥。”

  “是。”

  双脚沾地,小贩顺着女子的手看去。小腹微凸,原来是个孕妇啊。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推着小车,惊魂未定地向后奔离。

  老者小声道:“少夫人辛苦了。”

  “算不上辛苦。”女子抚着腹部轻笑。

  “等到了船上,老夫会让船家注意,凡是沾豆的菜一律不准做。”老头转身看向护卫们,衣袖一挥,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你们也都听好了,从今天起在少夫人面前不准再碰绿豆汤!”

  “是!”护卫齐声道。

  “宋叔……”女子哭笑不得。

  “您和少主都还年轻,对这种事情多半还一头雾水。不过请少夫人尽管放心,不是老宋我吹,养孩子方面我可是比女人还要精通。”老头笑容可掬,“我家老大和小二打小就没了娘,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将他们拉扯大啊。”

  “宋叔……”

  “少夫人不用害怕,开始的不适都是很正常的。可不论怎么吐都不能不进食,毕竟您现在是两个人了,饭量应该加大。啊!对了!”老头一拍手,指着听愣了的护卫,“快去给少夫人买些青梅,青梅止吐!”

  “宋……”

  “再说这孕妇的养生吧,老宋我先前可是作足了准备,日盼夜盼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老爷!小姐!”他忽地转身,面朝西北,“还有姑爷!慎为总算没有辜负你们的托付啊,这么多年慎为不容易啊……”

  刚才她不过是在做戏罢了,她的肚子上只是裹着一块棉布,好骗过凌翼然的眼线。话到嘴边,她却又吞了下去。就让宋叔提前高兴下吧,毕竟就像他说的,孩子总会有的。素手交叠在腹上,红唇勾起羞涩的笑。

  “去往兖州的要开船咯!”

  船板呀呀作响,赶船的人偕老带幼涌向一侧。

  江风在张扬了一早后,忽而温柔起来,缱绻地牵动着那身罗裙,那女子面覆轻纱静静地立在岸边,姿态优雅。半晌,从远处跑来一名玄衣人。

  “少夫人。”近了,他行了个礼,“去眠州的船半个时辰后靠岸。”

  她微微颔首,“宋叔呢?”

  “掌事他……”汉子尴尬地摸了摸头。

  “嗯?”

  “掌事在市集上看到一些小玩意,就同店家杀起了价。”

  掌事会不会太积极了?汉子们举头望天,头顶正飘过一朵形似母鸡的白云。

  “这王榜贴了多久了?”身后突然响起议论。

  “一月有余咯。”

  “再贴有什么用?那位娘娘怕是没治了。”

  女子转身看去,围栏边聚满了人,一个小兵正换上一张明黄色的榜文。

  “我猜啊,那位娘娘肯定是被三殿下的母妃毒成这样的。”一个书生说道。

  “哦?”

  “三殿下母妃黄氏诞有两子,钻营一生尚不得贵妃封号,偏偏这位无儿无女受尽王宠。黄氏因妒生恨,痛下杀手。而韩大将军那么气势汹汹地去平西北,摆明了就是帮姑母报仇去的呀!”这书生正夸夸其谈,就见青碧一抹自眼前掠过。

  “少夫人!”不远处十几名大汉急急追来。

  “贵妃韩氏重病不愈,王上特下诏求医,凡医醒贵妃者赏金千两,药到病除者封爵三等……”

  墨字如烟流动,触目惊心。

  她转过身,垂下的双手些微颤抖,“多久了?”

  “啊?”

  “多久了?”她猛地一拍,结实的木栏瞬间坍塌。

  “……”多嘴的书生打着战。

  “少夫人……”大汉们愣在原地,看着怒气勃发的女子,半天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问你,这榜文贴了多久了?”女子平缓再道,语调里带着难言的压抑。

  “双生峡惊变后没几天就贴出来了……”书生咽了口口水,向后退了退。

  四月末弄墨就不行了,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啊!

  一口血气回荡在喉头,她不禁心痛如绞。忽地,她旋身而起,夺过士卒的马匹,“驾!”

  “少夫人!”十几名大汉们反应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朵绿云向着远方急速飞掠。

  征帆远影望不尽,风霜雪雨几日晴?

  奈何,归去。

  时值大暑,热浪自四面八方滚滚袭来。檐角的铜铃纹丝不动,只闻清脆的蝉鸣。

  “公公。”上官密老脸堆笑,跟在六幺身后作揖道,“请公公代为传信,就说臣誓死效忠九殿下,绝无二心!”

  抱着拂尘,六幺扫了一眼身后。好个蝇营狗苟的小人,女儿死了、后台没了,就来这里献媚,真是没脸没皮。

  跟至文书院的外墙,上官密掏出一个锦盒,“公公您请看。”

  好一块美玉啊!六幺瞅了一眼,就算再不舍也将目光强拉了回来。前日里内侍长,服侍了王上逾四十年的得显大人曾找他细谈。

  “奴才的一切都是主子的,若起了贪念,那同主子就难成一心,这样的奴才随时都能被替代。”

  当时,内侍长如是说。

  “公公?公公?”上官密看出他的失神,再上前道,“您看?”

  “上官司马是想害小人吗?”他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正色。

  “啊?”

  “东西您收回去,最近主子心情不善,上官大人还是不要到文书院来了,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他转身跨进院门。

  谁能想到,昔日门庭冷落的文书院如今已成为王朝的中心,这一切只因主子的存在啊。穿过走廊,六幺推开紧闭的木门,“主子。”

  房里寂静得似已凝固,六幺小心翼翼地走到榻边,将散乱在地的杂书一一拾起。榻上的人翻了个身,凌乱的长发与红衣交错在一起。即便睡着,也有着让人难以忽略的魔力。

  主子还没死心吗?

  六幺手上一滞,不由垂眸。

  《年丝染文集》、《半山夜话》、《成乐别裁》……

  这些都是那次行军带去的旧书啊,而主子将这些书翻了又翻,不过是想重温与那位同帐的乐趣。时至今日,主子还坚信那位仍在人世?六幺不禁欷歔,“情”这个字啊,他聪明绝顶的主子与其说逃不过,毋宁说不想逃。

  正想着,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榻上的人微微蹙眉。

  “慌什么?”六幺掩门而出,低喝道。

  “六幺大人!”小内侍满面红光,双手不住抹汗,“来……”

  “噤声!”六幺狠狠敲了他一下,“殿下还在休息。”

  “可是,来了啊。”小内侍抱着脑袋,小声道。

  啪!木门被踢开,睡皱的红袍懒懒地穿在身上,凌翼然衣带未束,露出惑人的男色。

  “殿……殿……殿下。”小内侍结巴道,跪倒在地。

  “来了?”嘶哑的声音透着一丝兴奋。

  “是……是……”

  长身微微俯下,如墨的发丝当风飞扬,“韩家小姐来了?”凌翼然眉梢微动,身子微颤。

  慑于那双魔瞳,小内侍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音。

  “韩月下来了?”他再问,双拳握起,指骨微微发白。

  六幺伸出脚,踢了一下呆愣的小内侍,他旋即如小鸡啄米般点起了头。

  “回来了。”凌翼然喃喃道,“终于回来了。”

  红袍如疾风般掠过,震响了殿檐下的铜铃。叮叮咚咚,打破了押韵的蝉鸣。好似撕裂了一篇锦绣文章,散乱了一地铿锵字句。

  原来都是真的。

  站在宫门外,云卿悲从中来。

  弄墨真的不行了。

  “妹妹。”产后还未恢复,秦淡浓略微有些发福,她亲热地牵起云卿,亦步亦趋地跟在宫侍身后。

  “对不起。”云卿低着头道。

  “傻丫头,又不是你的错。”淡浓为她勾起鬓发,“待会姑姑听见你的声音,说不定就醒来了。”

  “嫂子。”她的左肩有些疼,伤口处灼灼发烫。

  厚重的宫门咿呀打开,望不尽的宫途延绵深远。

  一只脚刚迈入宫门,就听身后响起大喝,“韩月下!”

  这一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凌翼然紧紧锁住那道倩影,指尖难以抑制地颤抖。

  “你上哪儿去了?”凌翼然攥紧她的柔荑,目光凌厉得似要刻入她的心底,“躲了那么久,你还有良心吗?”

  这么久,久到让他屡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算错了,而她是不是已经逝去。还好,她还活着,还活着!

  目光停在她盘起的发髻上,凌翼然陡然变色,“梳成这样做什么?”

  “允之,放开。”云卿垂首道。

  凌翼然微眯双眼,手掌毫不怜惜地加力,“卿卿,我说过……”

  他握紧掌中想要挣脱的柔荑。不对,挣扎如此无力,肌肤透着沁骨的寒,这分明有异。

  “你的手?”他的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

  眸子淡淡一瞟,“废了。”

  桃花目里满是错愕,云卿趁机挣开他,转身走进内庭。

  朱色宫门合起,凌翼然垂眸看着掌心,眼中的错愕慢慢沉凝。他都错过了些什么?

  他久久地立着。发髻可以打散,左手可以再医。卿卿,今后你我并肩,还有谁能伤你?

  艳丽的红衣迎风飘动,凌翼然的身影带着浓浓霸气。

  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空旷的大殿里悄然无声,宫人们垂首立着,面容满是哀伤。

  “姑姑?”素手拨开珠帘,发出美妙的击玉声。

  床幔里,佳人面色蜡黄,不复绝色。

  “怎么会这样?”云卿悲痛道。

  “噩耗传来当晚,娘娘就迷了过去。不论王上如何唤、奴婢们怎样求,娘娘就是不睁眼。”思雁一脸憔悴,眼睛红肿,“而后喂的汤水喂的药,娘娘也不吃,只一个劲地吐。要不是王上用蛮力逼她进食,小姐怕是看不到娘娘了。”

  “原来是心病。”云卿含痛望着那个消瘦的人儿,“弄墨?”她跪在床边,伏在她耳边低语,“弄墨,是我啊,卿卿。我没有死,我回来了啊……”

  “妹妹地上凉,起来再说。”淡浓上前劝道。

  “弄墨,快醒醒啊。”云卿轻轻摇晃着弄墨骨瘦如柴的身躯,“都是卿卿不好,以后我去哪儿都先给你捎个信,去多久也听你的,好不好?打小我就最怕你,画眉性子温和,竹韵总随我,只有你跟个辣椒似的,会点着我的头痛骂……”

  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云卿不停地眨眼,只觉面上满是清凉,“也只有你不把我当小姐,而是当个孩子,所以你们三个当中,我最喜欢你。弄墨,你知道吗?坠崖的时候,我眼前满是你的脸。和爹娘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妹妹……”淡浓跪在她身侧,眼眶已然通红,“哭最伤身,你这样,姑姑会心疼的。”

  云卿充耳不闻,轻轻拨弄着弄墨额前的碎发,“弄墨,其实我不想叫你姑姑的,因为你这么年轻,这么美,怎么会是姑姑?我一直把你当姐姐啊。你可知道,梦湖相见我有多欢喜,欢喜到减寿十年我也愿意。可如今你却因我求死,这又生生减去我十年寿命啊!”

  “妹妹!”淡浓将云卿揽在怀中,含泪轻拭她的泪眼。

  她挣开嫂子的怀抱,爬回到弄墨的枕边,“弄墨,你醒醒啊!卿卿回来了,弄墨,你不要我了吗?”

  沙哑的嗓音奇异地钻入弄墨的耳际,好清晰,“弄墨……”这哭声断断续续,好悲伤。

  “卿卿!”含痛的女声在她的耳边响起,“快传太医!卿卿你受伤了?!”

  “弄墨!”云卿扑向弄墨。

  “娘娘?”思雁喜极而泣,“来人啊,娘娘醒了!”

  云卿坚定道:“弄墨,你放心,卿卿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你一定要快点儿好起来啊!”

  “嗯。”杏眼有些浑浊,弄墨懒懒打了个呵欠,好累,好想睡。

  “嫂子生了一对龙凤胎呢。”这时候说说喜事或许能冲淡她眼中的困倦吧,云卿这样想着。

  “哦?”弄墨看向淡浓,“淡浓,真是难为你了,这么早就出了月子。”

  “都是侄媳该做的,请姑姑好生养着,竹肃、妹妹还有我都盼着姑姑大好的一天呢。”淡浓柔声道。

  “嗯,你替我好好照顾他们兄妹俩,他们啊,打小就是粗性子,总是忽略自己。”弄墨沉声道。

  “侄媳明白了。”

  弄墨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各式各样的语音时远时近。

  “墨儿!给孤睁开眼睛!”

  是王上吗?苍白的唇荡开笑,真的是他啊,那样霸道。

  “你别想再逃……”耳边热热的,还有些疼,她猜是那个男人在咬她,以前他总爱的,“你夜半说的话,孤都听到了,你别想收回!”

  她没想收回啊,她已用尽一生去仰望,去崇拜,至死都在默默地爱。

  只是,她倦了,想睡了。

  “弄墨!”撕心裂肺的哭声刺痛了她的心,“你说不会再丢下我的……你说过的……”

  “妹妹!你流血了!”

  她的小姐啊,对不起,她食言了,对不起……

  一滴泪自眼角滑落,凝着二十八年来的忧伤。

  墨香一萼今何寻?断弦声尽,坠露飞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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