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我已是路人1_六宫粉黛无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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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我已是路人1

  八月初一皇帝诞辰日,宫中万寿节。

  也是陆家一对新人归宁的大喜日子,平凉候身为戍边督统,事务繁多,不得不归,用罢早饭便被家人送出了大门,被兵士护卫着,驰马离去。

  几天下来对这个儿媳甚为满意,知书达理,进退有度,又无妖冶媚态,说话清风细语,做事干净利落,性子温柔敦厚,璞玉之质,难得的佳媳良配,不像自家娘们,闺中时便是个跋扈的烈货,夫妻间琴瑟不调,当年自个在诏狱熬了五年,回家本想过几天热乎日子,不想媳妇变成了个泼辣的河东狮,哪个男人受得了。

  只要儿子此后砥砺上进,想来时日长了,慕容家安分守己,淮南那件事在朝中也就淡了,皇帝恩赐了安府的宅子,这用意,颇耐人深思。

  午晌新人乘车回慕容府赴归宁宴,南国俗语叫“回郎”,京州这边叫“拜门、请女婿”,陆家准备了足金打造的吉祥猪一只(以示新娘清贞纯洁)、喜饼、喜果、烧鹅、烧鸡、凫脯、羊羔各一对、果子酒、米酒各两坛,山珍菜、生果若干,慕容府今日门庭若市,比往常的筵席热闹了数倍,大多是冲着陆绍翌的面子,筹光交错间,慕容槐笑容满面站在阶下,拱手对众男宾,谦卑道:“多谢各位同僚今日来参加小女归宁,舍下蓬荜生辉。”

  这位历经四朝,叱咤一方的统帅,如今变得谨小慎微,规行矩步,哪还有当年意气风发,慕容节帅的风采。

  日落前归家,醉意朦胧的陆绍翌猝不及防被妇人们围住,摸着锅底黑,涂成了黑熊脸,还说越黑越吉祥,定柔捂着肚子笑了一路,北地这个习俗有趣啊。

  陆绍翌干脆仰倒一躺,枕着媳妇柔软的手臂,亲吻着小手,一路如在云巅。

  夜半央,红绡烛笼满宫殿。

  后妃们钗钿流光,今日皆穿的吉服大衫,九嫔以上戴着翠钿步摇冠,皇帝口疮破溃结了痂,成了一嘴血丝糊拉的,有碍瞻视,连上朝都得一手用帕子捂着,每日勉强进些流质,面前的佳肴美馔,琼浆玉液完全是摆设,坐在上位,不作一声,也不看歌舞,神情阴郁,不知在看何处,钟磬之音,歌舞之声听在耳中像蜂蝇鸣聒,烦噪不已。

  后妃们听闻皇帝抱恙,本要关切一番,但观面色不善,只好将温情软语咽回了喉咙。

  韶华馆的女御们争芳斗妍,或明艳,或清雅,各有千秋,一致的是发间簪了累丝金凤嵌宝衔珠步摇,巧夺天工的花丝累錾,富丽高贵的碧玺红宝石,举手投足间珍珠流苏簌簌漾动,一下将人衬的雍容大气,方是殿选那日太后所赠。

  沈蔓菱等人今日是故意的,本要借机讥讽静妍一番,在韶华馆日日明争暗斗,这位慕容才人可不如先前那位好欺弄,惯是个有手段的,把下头的宫娥内监全笼络了,这次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叫她在陛下面前出出丑。

  谁知静妍出了垂花门,发间赫然戴着与她们一模一样的。

  不由傻眼了。

  静妍得意地抚摸着发髻,绕过她们走在了前头,这一次,一定要赢得陛下的注目,她预备了一肚子金章玉句,只待咳珠唾玉,见识见识她的锦心绣口。

  到了璇玑殿,才知与她想象的大相径庭。

  皇帝连饭都吃不进去,话都说不痛快,哪有心情听你吟诗作赋啊!

  她满怀不甘心,也只能生生憋回去。

  舞姬们飞旋着霓袖,跳着一曲《满庭花》。

  皇后注意到了静妍,望着步摇,笑问:“臣妾没记错的话,这支乃是殿选那日太后赠给各位御妻的,出自司宝司的吴司宝之手,慕容才人未经过大选,怎地也有一模一样的?累丝錾如此精巧,外头可做不出来。”

  太后也好奇地瞧着。

  静妍心头狂跳,终于有说话的机会了,摸了摸步摇,婉转如莺丝的声韵道:“回禀皇后娘娘,嫔妾原没有的,是舍妹所赠,她自视福薄,做了宫女,受不起太后隆恩,便转赠给了嫔妾。”

  皇帝果然把目光投了过来,却是在看那步摇。

  这足以令静妍狂喜。

  “原来是慕容十一啊。”太后语气透着惆怅。

  皇帝很快收回了目光,皇后对太后笑言:“母后,应当是陆少夫人才对,以后可不能唤人家慕容姑娘了。”

  太后点头:“是陆少夫人,哀家口误了。”

  静妍痴痴凝视着皇帝,望眼欲穿地,渴盼目光再回到她身上,却始终没等到,皇帝一手握帕掩着,一手端起面前的酒爵,一仰而尽。

  太后惊呼:“你口中全是溃疡,怎地能喝酒呢!”

  皇帝面无表情,摆了摆手指:“无事,不疼。”

  新婚九天,过了百事禁忌的日子。

  陆绍翌带着新妇入宫叩谢太后,而去了霓凰殿,千恩万谢皇后大媒人,最后去了敬惠馆,定柔每人赠了一样冰瓷,太后是一对雪瓣纹玉壶春瓶,皇后是一对梅瓶,敬贤太妃一对胆瓶,还给慧姠带了一个蔷薇锦簇的古玉摆件,把慧姠眼都看直了,定柔亲做了二十几个福袋,装着满甸甸的喜果,给那些宫女的。

  太妃心知冰瓷的价值,随手送了人,不由对这个伏侍了自己一年半的小宫女刮目相看,一袭桃红桑波缎提花玫瑰荷叶袖烟罗衫,乌莹莹的发丝利落地绾着个妇人的圆髻,斜簪一对白玉翠云钗,和两个海棠小胜,挽着一条素纱披帛,娇艳的衣色,衬托的面如三月桃李,颊边浅浅的红晕,美的叫人窒息。“成了婚,愈发美的让人不敢直视了!”

  笑嗔陆绍翌:“你小子,可偷着乐吧!”

  陆绍翌嬉皮笑脸。

  出了敬惠馆,定柔刻意绕远了僻静的宫巷,陆绍翌问她也不解释,谁知还是遇上了,定柔生生打了个激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皇帝的銮仪要去崇文馆,迎面走来。

  坐在舆辇里,嘴边的病痛刚痊愈了,隐约有疤痕,且得一些日子才能长好,皇帝远远望着走来的一对璧人,男人春风得意,女子垂着颔,沉沉地低着头,发式梳成了妇人的样子。

  无比的刺眼。

  他手背的青筋暴跳。

  心头似有飞旋的刀刃,刷刷豁开了无数个血淋淋的口子。

  他妈的世道!纵然他是万乘至尊也不得不装模作样,跟这一对狗男女打招呼,陆绍翌拱手行军礼,身后的媳妇敛衽一施,下巴抵着颈,快沉到胸腔里去了,只能看见额头。

  “免礼吧。”皇帝的声音云淡风轻。

  慈祥仁爱的帝王腔调对陆绍翌说:“恭喜啊。”

  陆绍翌惶恐不迭,这下子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暗自吁了一口气,没有按圣意办事,陛下不追究就好,陛下从来不是个心胸狭窄的。“您在猎场,来不及吃臣的一杯喜酒。”

  皇帝此刻真希望自己不是这个狗屁皇帝,没有万千束缚,甚至是个卑鄙的,跳下舆辇暴揍这孙子一顿,打断他全身的骨头,挑断手脚筋,生剥下一层皮来,朕的女人你用的可好?还他妈来炫耀!

  寒暄了几句,终于分开了,狗男女行了个跪安礼,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去。

  女人始终没有抬头。

  你是不敢看我,还是不想看。

  皇帝拳头攥的格格响,小柱子和小栋子冷汗涟涟地瞧着,那眼中布满阴鸷,眸光深处压抑着汹汹的怒火。

  走了好远,皇帝最终没有忍住,回眸望了一眼。

  娇小的背影渐行渐远,丝毫不曾回头,男人一只手臂放在后背,半抱着她。

  眼中霎时又胀满了血丝,腮帮子咬的硬邦邦,小柱子看的心惊肝颤,妈呀,才将好了,前日才能进些膳食,别又发作了,这些天陛下生生瘦了十来斤。

  转过折,皇帝便说住辇,屏退众人,独自步向崇文馆,由于事先没通知,这一堂课夫子去了翰林院,让皇子和各位宗室子弟温习。

  夫子一走,课堂上便乱了起来,七岁的皇次子宗晏和六岁的皇三子宗显带头玩起了弹弓,你追我躲崩弹子,惹的其他人也效法起来,拿出了各自的武器,书本纸张抛了一地,皇长子宗昱素日被训斥的多了,努力端着持重,舒展了一下手臂,翘起二郎腿搭在课桌上,笑呵呵地瞧着,伏侍的内监扒在窗牖和门扇外撺哄怂恿。

  一道玄色龙纹衣裳的身影拍了一个内监的帽子,那厢瞧的上瘾,说了句:“别挤,那边窗子还有地方。”

  又拍了拍,那内监恼了,转头叱骂:“不长眼的......”看到眼前傲岸的身影,登时吓走了三魂七魄,扑通一声双膝坠地,接着许多扑通扑通,里头的玩的正起劲,皇次子将皇三子追到了讲席,弹子嗖嗖地打在孔夫子画像上,蹦出几个窟窿,猛看到玄衣龙纹的人负手立在门口,霎时毛骨悚然,活似见到了鬼,其他人呼啦啦跪地,慌忙中念着:“父皇、陛下圣躬金安。”

  一时冷汗涔涔,瑟缩不已。

  皇帝径直走进,没看其他人,先到皇长子的课桌前,拿起一叠宣纸,仔细品评着新写的字,翻了几页,越发蹙眉,一沓重摔在地砖上:“再给朕翘一个看看!”

  皇长子连连磕拜:“父皇息怒,儿臣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一手一个揪住讲席上跪着的二子,臀上挨了几脚,哭泣着饶命,与皇长子跪到了一处。

  三个长子课桌上的功课,让皇帝眼前看不到希望。

  对着一屋子人斥道:“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

  淑妃和德妃在丽正殿做香料,忽有内监来报:“陛下去了崇文馆,严饬了三位殿下,这会子被罚在院子里扎马步呢,让扎一个时辰。”

  “什么!”二妃顿时心疼如绞。

  坐上舆轿一阵风似的直奔知崇文馆,銮驾已走了,小柱子和几个昌明殿的下监直盯着一众扎马步的孩子,彼已汗水淋淋,表情痛苦,见到母亲大喊救命。

  淑德二妃眼泪掉了下来,小柱子拦住她们,义正言辞:“陛下口谕,一个时辰,以沙漏为证,少一刻是为抗旨,意在锤炼殿下们的意志,望娘娘勿要阻挠。”

  淑德二人自不敢抗旨,直接拿小柱子出气,一边一个拧住了耳垂:“你个猴崽子啊,你做了昌明殿大总管就耀武扬威,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啊,让殿下歇一歇,你不说,谁敢说出去啊。”

  小柱子疼的龇牙咧嘴,却毫不畏惧:“陛下圣谕如天,谁敢违逆!”

  新婚第十二天,陆绍翌婚假已至,晨起恋恋不舍离开娇美的小妻子,李氏开始让定柔管理庶务,定柔看账本如看天书,算盘一窍不通,只好全盘托出,自己在乡下长大的,李氏这才知道娶回个有名无实的大家闺秀,观她言行举止,险些糊弄过去了,不免生了不满。“身为内宅妇人,岂能只会痴缠爷们,那与谄媚取悦的妾室有何区别?”

  这话说的极难听,定柔羞愧地垂下了头。

  我原想着只嫁个俗常男子,一间避雨的屋子,四季冷暖衣裘。

  李氏念着尚在新婚,不好过分斥责,便语气软了三分:“不会,学便是,为母年事已高,精力有限,这侯府迟早是翌儿当家,你身为侯爵夫人,不会理家,如何使得。”

  此后沉重的庶务压在了定柔身上,每日寅时正刻便要起来,派发对牌支出,夜里巡逻各院灯烛,到亥时才能入睡,幸好母亲安排陪嫁来的何嬷嬷颇通历算,算盘打得飞快,原来母亲早料到了今天,定柔这才知道母亲当初的良苦用心。

  昭明哥哥半个月才能回来,定柔只想做个缝纫纺缉的小妇人,为丈夫洗手作汤羹,却落到深宅大院,强迫自己每日做着不喜欢的事,过的一日日难耐起来。

  这日午晌后,忽有帖子送来,署名是赵骊珠,正是静诚长公主的闺名,邀定柔到鸿福楼赴宴,新宅子落成,还未庆贺,李氏一看,顿时笑逐颜开,这个得去,长公主可得奉承着。

  定柔如临大赦,乘车到了鸿福楼,戴着帷帽,跑堂的小厮将她引到了楼上一处僻静的雅间,里面却空无一人,再回头,随行的丫鬟皆不见了,门扇被两个陌生面孔的侍从合上,从门外上了锁。

  她寒毛卓竖,顿觉不好。

  身后的琉璃屏风传来一叠脚步声,男人的麂皮靴,定柔后脊打了数个寒噤,贴着门回头望去,一个雪色流云纹襕袍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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