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那些年蹦跶的绿叶们回銮_六宫粉黛无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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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那些年蹦跶的绿叶们回銮

  晨起康宁殿,嫔妃们来请安的时候,昕薇馆宫娥突然来禀,充媛娘娘发作了阵痛,开始临产了,稳婆说胎位有些斜,怕是要难产。

  宸妃主理六宫事,自然担着干系,忙起身给太后施了个礼,自请去昕薇馆坐镇。

  走在宫墙巷道,坐着肩辇,仪仗擎着伞盖和雉羽扇,一路迤逦,路过的宫人内监纷纷避让行礼。

  心腹宫女同心道:“娘娘连早膳还未用,何苦这样亲力亲为?那林充媛可是陛下宠爱的人,慕容昭仪倒罢了,谁都瞧出陛下是敷衍的,可这林氏,陛下分明在意的。”

  宸妃淡然道:“本宫还能跟一个粉黛玩物争风吃醋不成,本宫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她也配,曹细如能做到惟馨懿德,垂范六宫,本宫就做不到吗,本宫非但要做到,还要比她做的更好。”

  同心鞠身:“奴婢懂了。”

  旁边的同知却有想法,低声道:“林娘娘身边的医者稳婆都是皇后娘娘的人,临走还指派了两个嬷嬷到昕薇馆,如此防备您,咱们只要稍稍耍些手段,一尸两命,皇后娘娘岂不干系重大,女人生产本就是生死攸关的事,林娘娘命该如此,您便是再尽心尽力,也挡不住阎王鬼收人啊,陛下想来也不会迁怒娘娘。”

  宸妃扔去一个冷钉子似的目光,骂道:“蠢物!你当太后老眼昏花了吗,这宫里的风吹草动哪一桩避得过太后的耳目,表哥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他即放心把林纯涵托付给我,本宫岂能负了他的信任,本宫无子无女,依傍的就是这份信任,只有堂堂正正赢得表哥的信赖,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才能长长久久坐到那个位置上。”

  她走后殿内一片噤声,静观太后面色。

  只见太后轻啜了一口药茶,神色如常,拨弄佛串:“纯涵这孩子,长得标致,却不是好生养的,愿佛祖保佑母子平安吧。”

  淑妃和德妃心中冷哼,最好一尸两命,一个国公府下等仆妾出的,竟博得了皇帝垂青,刚入宫那会子,委实霸占了多少夜,连宸妃都有些冷落了,后来才淡了下来。

  冯才人已显了怀,腰身圆润,隆起尖尖,襄王妃今日也在,连着两个侧妃,其中一个也大着肚子,与冯才人月份差不多,明显前者大了两圈,气色红润,足见胎儿健壮,襄王侧妃却有些苍白颓靡,厚厚的脂粉难掩脸颊的浮肿,太后含笑望着冯才人,道:“哀家一向看的准,你这个怀相好,定然好落地,是个不磨娘的孩子。”

  这话的含义谁都听得出,太后有一双毒眼睛,从来观胎甚准,这个十有八九是龙嗣,宫里要多一个皇子了。

  冯才人羞的耳后微热,手掌爱怜地抚摸腹部,感觉着一日胜似一日的强劲胎动。

  淑妃斜睨了那肚子一眼,心里直欲生把刀子出来,开膛破肚。

  卑贱女御所出的,又没家世,朝中无人维护,想也成不了气候。

  太后凝视着襄王侧妃,眉头露出不悦:“你一个身怀六甲的人,祈儿又不在,打扮的那么艳给谁看?脸上跟糊墙似的,那脂粉皆是丹铅之物,有小毒,伤残了孩儿可怎得了!”又对襄王妃:“你也不说说她,可见不上心!”

  两人花容顿消色,不胜惶恐地提着衣摆起身,敛衽于地,披帛垂在地上,襄王妃眼眶已红:“都是妾身疏忽了,愧对王爷,请母后赎罪。”另一个哽噎道:“妾身知错,望母后赎罪,回去必改之戒之。”

  太后转动着佛珠,殷殷道:“祈儿为先帝守孝,本就耽搁了大婚,如今也没个子嗣,哀家操碎了心,偏生你们没一个争气的,连生了三胎都是郡主,哀家已吩咐了礼部,明年开春大选,皇帝身边也该添些新人,充盈后宫,正好给祈儿也挑几个大家闺秀,兴许就有世子了。”

  此话一出,妃嫔们尽皆变色,重重忧戚浮上心头,淑德二妃慌得简直坐不住,本就比皇帝岁龄大,到了姿色衰退的年纪,再来了争芳斗艳的新人,岂非皇帝愈发迷住了眼,自己彻底成了冷宫的日子,淑妃仿佛看见一串一串的皇子,像老虎一样张着大口,追在自己孩儿身后。

  古者天子立后宫,以听天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本朝开国以后辟设六宫,后位之下,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二十一御妻,则定每四年一次采选,充实掖庭,芳泽椒第,皇帝登基之后正值先皇孝期,又值前朝多事之秋,便一再搁置。

  淑妃从前想过,这些不可避免,皇帝春秋鼎盛,宫里迟早会多了如云的妃御,多了一打一打的皇子,与自己两个孩儿分庭抗礼,争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可真到了眼前,念及自己日渐迟暮的容颜,又措手不及起来。

  襄王妃眼角不小心划下了泪,面上仍然强展出笑:“还是母后思虑周全,王爷早该添新宠了,咱们几个都是愚钝的,不讨王爷垂爱,妾身回去立时着人收拾别殿,为妹妹们布置燕寝。”

  太后观察着她的神色,道:“哀家不管你这话几分真心,你是明媒正娶的襄王妃,正经的世家嫡女,妇人之过无他,嫉妒为一也,莫学得那拈酸吃醋的斗筲,祈儿是铁帽子王,身份贵重,多少眼睛在下头仰视着,虽不着急立世子,可也莫叫人背后置喙闲言碎语,有了孩儿,你始终是嫡母。”

  襄王妃二十出头的年纪,姿容倒比两个侧妃出色,伏地叩首:“妾身谨记了。”

  太后摆摆手:“纯涵是你的妹子,你也该到昕薇馆瞧瞧,给她撑撑胆气,女人家生孩子到底是鬼门关走一遭的。”

  “是。”襄王妃起身退了两步,被一丛宫人围拥着出去。

  太后让两个侧妃也起身,过了好大会子还不见昕薇馆那边的动静,便让宫女锦纹去探,回来禀说:“娘娘力气不支,疼晕了好几次,她们说先见的红,羊水也快流光了,胎儿迟迟娩不出来,御医们正在想法子,配置催产方。”

  太后微微冒汗:“告诉他们小心用药,皇帝不在,出了什么事哀家可禁不起。”

  “喏”锦纹折了回去。

  太后心慌的喘不过气,合起手掌:“没了羊水,孩儿怕是不好,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淑妃安慰道:“母后保重凤体,妹妹福泽深厚,定会无恙的。”说着给德妃示了个眼色,眨了一下水济济的眼眸,嗲声打趣道:“母后偏心眼儿,臣妾生宗晏也是疼了一天一夜,母后可就没这般忧心的,到底臣妾皮糙肉厚,蛮牛似的,不及妹妹娇贵。”

  德妃也扮作拿帕子揩泪,抽泣了两声道:“是啊,臣妾都是粗人,生孩儿如同出溜个蛋,比不得人家林妹妹水晶剔透人,生的金童玉女。”

  太后“扑哧”一笑,指骂道:“你们两个泼皮呀!”

  这一笑,阴霾顿散,心情大好,身为婆母到底还是喜欢会生子嗣,体质坚韧,知进退的媳妇,林纯涵这一胎明显是个公主,长叹一声道:“哀家当初见她就知是个不好生养的,成日捧着诗集伤春悲秋,身子骨能健朗么,还是淑妃争气,进了东宫不到一年,一索得男,连着生了晏儿,后宫若都似你这般的,哀家还愁什么,净着饴含抱孙了。”

  淑妃两颊一阵烫,麦子似的肤色,看不出来是红了,笑道:“都是托母后的洪福,母后在佛祖那儿福基无量,荫及子孙,臣妾才能沾了光,被佛祖抬抬手,眷顾一二。”

  太后笑的越发开怀,嗔骂道:“你个小猴精,怪道皇帝说你是个甜嘴蜜舌的。”嘴上嘲弄着,心里却是受用极了。

  淑妃用小孩子的语气撒娇道:“臣妾这猴精怎蹦的出太后如来佛的五指山,不过聊博母后一乐罢了,臣妾饱受太后恩眷,无以为报,唯有让母后开怀,心情畅快了才能寿元长春啊,方才看母后愁虑,臣妾心都揪起来了,莫说当猴精,便是要臣妾彩衣娱亲都值得的。”

  太后笑出了泪,心知这话水分大,还是生了感动:“不枉为母疼你。”

  淑妃趁热打铁:“昱儿现在每日早起半个时辰,晚睡半个时辰,臣妾时时督促着,一刻也不敢懈怠,昨儿还说拿了新写的大字给皇祖母看,是臣妾怕他丢丑,才拦下来了,太后何等造诣,岂不是鲁班门前舞大斧么。”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将勤补拙能轮勤,昱儿是皇长子,堪为表率,这孩子也越来越懂事了,下晌散了学,让他来康宁殿,哀家亲手给他做点心。”

  淑妃起身施一施,大大谢了个恩。

  心想,太后在皇帝心中如鼎如吕,在朝堂上的威望举足轻重,一句话可定乾坤,便是自己他日失宠了,也得抱紧太后这棵大树,让昱儿和晏儿无人可取代。

  德妃斜了一个白眼,没有一次不拿我做桥的。

  众妃看的惊羡,努力想要把这张嘴学得一二。

  在场唯独少了贤妃,邢家谋反的消息公告天下的时候,太后下了谕旨,将她软禁弘贤殿,夺了封妃的宝印和宝册,只留位号,面壁反省,抄经悔过。

  到了傍晚,力竭声嘶的林充媛娩下一位公主,是为皇三女。

  皇帝的仪仗大队停至慕容府大门。

  慕容槐和阖家男丁跪至门阶上,皇帝下了舆辇,望着白幡幢幢,神情凝重,上前来,搀住手臂:“慕容卿,受惊了。”

  慕容槐刚刚能下榻走两步,起身需要扶着,一边慕容贤也携住了父亲另一只手臂。

  皇帝身边多了一位韩姓从三品云麾将军,兼左都御史,此次立下大功的,穿着绛纱革带,戴着双翅乌纱冠,满面的意气风发,慕容槐明白了,这样的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入了皇帝的眼,委以大任,是透彻了根底的,皇帝很早就在布这个局,所有的人,所有的事,连自己旁观都在掌握之中。

  这样的年轻人,便是自己鼎盛时,也决计不是对手。

  慕容康跪在人群中,拼命克制着自己,不去看,余光所及皆是银光甲的禁军,不能连累家人,拳头、攥的格格响,咬牙咬的两腮硬邦邦。

  稍事到祠堂敬香,慕容槐当着牌位呈出了兵符和旌节,言奏:“微臣年事已高,力不胜任,虽敕恩世袭罔替,然嫡子不才,不堪承袭,家族遭此大劫,人口零丁,疮痍累累,望陛下恩准,臣阖家迁回原籍,坐贾行商,归养故里。

  皇帝笑了笑:“爱卿言重了,卿镇守藩地四十余载,历经四朝,劳苦于社稷,功著职修,诚为折冲之臣,朕焉舍得你回那弹丸之地退居,应当在锦绣富贵中颐养天年才是,朕已拟好了旨意,让京中修缮宅邸,添置奴仆,此次回銮随朕一起入京,剑南军败走安州,武宁军残敌在宿州蛰伏,强弓硬弩,淮扬城到底不安稳,爱卿在这里,朕不放心,倘若战事有变,叛军卷土重来,携怨报复,慕容一家岂非又是一场天灾人祸。”

  慕容槐垂着眼帘,无奈地闭了一下目。

  已经这般推让,还是对他猜疑,皇帝仍深为忌惮在淮南军中的威望。

  “臣,遵旨。”

  回銮定在七月二十二日,立秋的那一天,皇帝感念慕容槐大病初愈,特推迟归期,略作休养,并遣了内侍监百人来帮忙收拾箱笼行囊,门口停了二百辆辎车和几十辆高头大马车,毕竟大迁,除了宅院和重型家具挪不走,古董、字画、珠宝、细软,各院翻箱倒笼,群情沸腾,忙的不可开交,直恨不得立时离开这个死人窟,到京城那花柳繁华地去,把富贵靡奢的生活带过去,廊柱上的描金漆都欲刮下来。

  最麻烦的是商铺和门面无法出手,禁军把着门,连只蚂蚁都爬不出去,正苦闷的时候,上头竟派了数个账房先生和牙人来,带着算盘,又两个户部官吏,一方估价,一方寻买主,一方立担保,各院顿时争前恐后,皇帝的亲使,还怕盘不出个好价钱么。

  温氏坐在圆桌前拨拉着算珠子,只说皇帝想的果真周全,跟人肚里的蛔虫似的。

  定柔扶着门框站了半晌,才说出口:“我不走了,等你们走了,我回姑苏。”

  温氏瞧着她,说:“不成的,圣旨谕令,除了你五叔重伤,要送到钱塘的宅子里疗养,其他人都得走,人口和户籍册已经报上去了,几个老管事的也在名单之中,缺你一个,便是抗旨,阖家都得牵连。”

  定柔急了:“这是什么道理,我又不是犯人,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

  温氏叹了口气,起身过来关上门扇,对她说:“我的傻闺女,你还看不出来吗,外头那些人名为护卫实为软禁,有些事情咱们女眷不知道,我也是去书房送汤羹的时候,偶然听了两耳朵,邢家谋反你爹作壁上观,定个从逆都不为过,没有立时抄家没产,已是万幸,你爹连兵权都交了,皇帝不放心,要把咱们挟制到京城,搁在眼皮底下。”

  定柔听得怔了一瞬,如露如雾的眼眸蒙上了忧惧,好一会儿才开口:“就是说,我们明着是迁居,实际是阶下囚是么?”

  温氏沉痛地点了点头:“娘又如何舍得淮扬城,半辈子的经营都在这儿,亲戚们也在这儿,到了京城还不知什么局面,圣命不可违啊。”

  定柔全身抽空了一般,瞬间没了一丝力气,走出堂屋,倚着阑干,望着天,泪水无声地滑下脸颊。

  师傅,你的百日祭我回不去了。

  下晌忙完了厨房的事,去了四哥的院子,今天,如果没有那场横祸,侄儿兴许已出生了,嫂嫂从前说过,侄儿就在立秋前后出生的。

  这个时候,最难过的应该是四哥,抒思院还有嫂嫂的气息,他怎能舍得离去。

  进了月洞门,一眼看见四哥坐在紫槐树下的竹椅里,穿着一件素白阔袖襕袍,捧着一个方形锦盒,阖目小憩,腮边的须已长成了气候,成了一个挂着络腮胡的男人。椅子四周一地紫英攒积,红消香断,大多蕾蒂已有些发了白,远远望去似褥了一张花毯,初秋的风如裁似剪,树上还在不断地坠,芳尘披纷落地无声,发间,肩头,衣上,鞋尖,沾衣惹袂,他也不拂去,树头的花梗结出了青嫩嫩的槐角,随着风索索地响。

  花儿啊,你落在一个伤心人身上,不是诗,不是画,而是满目的凄寥,摧心断肠。

  回过头将眼泪擦干。

  “哥。”

  轻轻睁开了眼睛,眼角带着沉醉,似在回味梦。

  那锦盒里装的是成亲那日和嫂嫂的结发,篦齿上的遗发,和一个婴儿的胎帽,嫂嫂亲手做的。

  他唇畔恍惚一抹笑,说:“她终于肯到我的梦中来了,那天她第一次来,站在窗子下头,被月光笼罩着,还是那样美,笑起来那样暖,她说,她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地方,有山有水,百花盛开,她在哪里等我,要我好好活着,为父母养老送终,她会一直一直在那里等着我,天荒地老。”

  定柔的眼睛又湿了,泪光急速滚动,模糊了眼前的面容。

  尹氏嫂嫂那天被抬走的时候,四哥亲自将她最喜欢的那一对琉璃对钗簪到了发间,听闻当夜便被装殓了,用的上木雕棺,在义庄停尸了一日,有官员主持开了水陆道场,第二日葬到了慕容氏祖坟。

  四哥目光迷离:“......我就知道,她舍不得我,所以不会去投胎转世,方才,她带着我们的孩儿来了,是个女孩儿,长得像你,也像她,她说过假若孩儿不是子嗣能肖似十一姑该多好,必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她说,夫君,妾不孤单,有孩儿相伴着,以后便是母女两个一起等我......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之与,不知周也,俄然觉,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人生如梦,梦幻泡影,我的人生不过是梦里梦外而已,一个叫慕容康的人,活着和死去,无有分别。”

  定柔半蹲在他椅前,握着他的手,低头下去,泪水淋湿了衣袍。

  嫂嫂,有这样至情至性的男儿深爱着你,你在天上肯定很欣慰吧。

  保佑他,早些走出伤痛吧。

  他说:“等我奉养了父母,为她报了仇,便回到这里来,与她相会。”

  二十二日辰时初刻,淮扬城沐浴在晨光惺忪中,半座城还在沉睡,銮驾正式起行,慕容府的马车和辎车随在仪仗后头,禁卫军骑兵擎着黄龙旗在前开道,皇帝临时从颍州调集了一万守备军扈从,每辆马车外头邢列森严,执着明晃晃的蛇矛。

  定柔掀开马车布帘,遥望层层叠叠的日月旌、幡旗、华盖、雀羽扇、龙凤氅,蜿蜒出东城门,上了官途大道,浩荡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头,密的云屯雾集,皇帝的辂车隐在其中。

  这下相信,自己是阶下囚了。

  临出探芳院前,最后望了一眼自己住了两个月零十六天的小院,一花一木,一砖一瓦,原来,终究不是我的家。

  石砌小匾上“探芳拾蕊”四个字依旧。

  玉霙姐姐,我走了,便是将来我也不可能再回这里来了。

  但是,我永不会忘了你。

  慕容槐上车前仔细检查了装牌位的箱笼,回头凝望着缓缓合上的朱红描漆大门,金铁的轰鸣声响彻耳膜,里面已人去楼空了,两座石狮依昔雄壮慑人,凛烈威武......泪落下了眶,住了四十四年的家,把一个风华青茂的少年的变成了苍髯老者,今日,许是永别了。

  叹出一口气,决然上了华轮二驾大车,掀着窗眼,车轮辘辘转动起来,淮扬城的酒楼茶肆、宅邸屋宇、长街短巷、十二道石牌楼,有自家的忠义牌、历代科第牌、节妇牌,一一被抛在身后,今天全城还在禁严,店铺上板,行人渺无,宽阔的街道,马蹄踏踏,响音清亮。

  忽忆起初来那一日,天命五年的十一月初十日,年轻英俊的少侯爷骑着骏马,穿着绛袍玉带,头戴乌纱冠,被数不清的兵卒和奴仆簇拥在仪仗队里,勒马步入城门,鞭炮齐鸣,百名官吏叩拜相迎,狮舞龙腾,鼓乐喧阗,民众在街市两旁跪的黑压压......

  原以为会在淮扬终老,祖坟三十多年前就迁到了这里,母亲遗骨和父亲的衣冠冢,二弟三弟的亡灵也在此,却不想自己成了戴罪之身,未来不知埋骨何处。

  人生的起起落落,当真波诡云谲。

  出了淮扬城,途经广陵郡、江都郡、钟离郡,每到一地,街市上便是戒严,临街商铺蒙着黄布,官吏和衙役府兵皆穿的正式跪在街旁,稽首伏拜,口呼万岁。至寿春郡时已是第九日黄昏,沿路栖息各驿馆,皇帝驻跸官署,特将驿馆让了出来给慕容府女眷,男眷和守备军在城外扎营,乌锤甲的兵士列战各处,里三层外三层,一步一岗。

  路上颠簸的全身散了架一般,见到床榻便闷头倒了进去,十五又发起了高烧,从前一日傍晚开始,已滴水不进昏迷了一天,御医来把脉皆是摇头,温氏焦心如焚,听说寿春郡有一位名医国手,专攻疑难杂症,便哭着求告大门的兵士,说的嘴唇快磨破了,那些僵冷的面孔持着兵器,挡在门外纹丝不动,漠然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温氏提着裙摆就要对他们跪下,毓娟实在忍受不下去,从屋里出来,拉起了母亲,与人争辩起来,大骂狗腿子,没天良,不近人情,堂堂的官眷当成阶下囚一般,定柔也奔出屋,指着他们理论,直言求见皇帝,当面问问他,为何要把人活活逼的走投无路,可是君子所为?

  领头的兵士直接来了一句:“陛下万金之尊,岂是你个黄毛丫头想见就见的!”

  姊妹俩难得矗立一条战线上,毓娟淬了一口唾沫到那人脸上,骂道:“你个有娘生没爹养的小喽啰,瞎了你们的狗眼,我五姐姐可是宫里的昭仪娘娘,皇帝算来是我家的五姐夫,你们敢如此对待皇亲国戚,仔细回头被剥了皮!”

  兵士们面面相视一番,又变成了臭石头面孔。“谁都不行!”

  辩驳不过,干脆装起了哑巴,凭姐妹俩如何难听的字眼,也铁青着脸不张口,手上的兵器毫不松懈。

  毓娟暴怒,扬手就是一记爆响的巴掌,打在了领头的脸上,那人登时目如睚眦,反手一记,狠狠回在了毓娟脸上,毓娟捂着脸,泪水滚滚,小声呜咽起来,不敢再发一声。

  定柔气得炸肺,竟然打女人!到驿馆厨房找了根劈好的柴木,打算今天拼了命也要为十五打出一条生路来,温氏吓坏了,急忙冲上来拦她,这是要判罪的,定柔忽看到一个明金甲的人勒马路过,猛然看打了希望,大声叫:“昭明哥哥!”

  那人果然听到了,转头看向这里,嘴角靥开了温柔的笑意,下马走过来,了解了状况后,对她们道:“莫怕,我即刻驰马去告知襄王,求他禀明陛下。”

  温氏这一路见惯了世态炎凉,乍闻得这般善意的,不禁感激涕零。

  陆绍翌登跨上马,挥鞭疾驰而去,半个时辰便回来了,额头汗珠淋漓,对兵士命令道:“传陛下口谕,凡内眷患恙,皆可入城寻医诊治,兵卫随路护程,不得为难。”

  兵丁们拱手颔首:“遵旨。”

  温氏鞠身连连道谢,急忙叫小厮套车,将十五抱在手上,钻进车厢,跟着两个丫鬟和四五个持矛的兵卒,自去了。

  定柔说不出的感动,敛衽对陆绍翌福了一福,她又欠了他一桩人情。“谢谢你,吾以后定然犬马相报!”

  陆绍翌的眼眸似一泓汪洋,直要快把人溺进去了,在她的面容上挪不开半分,“我们沾着血亲,何须客气,以后我三两日来探视一次,有什么不周到的尽可与我说。”

  语气醇厚敦诚。

  “谢了。”又福了一福,道了一句安好,远处的天际,山峦将一轮红日囵吞,余晖万丈倾斜,映的半边浮漾起了绮丽旖旎的霞,如锦缎,如彩练,大地愈发旷朗无尘。他双目直直地,舍不得眨一下眼睫,她的脸颊和耳根微微发热,在他看来,似被霞光胧了一层薄薄的光晕,娇憨无限,美不可方物。

  她垂着下颔,不敢看他。

  好一会儿,才找了个借口,转头回屋。

  走到屋门前,还是决定回头,昭明哥哥还在原地,眼底闪烁着眷恋。

  大驾又行了一日,十五服了药,果然退了烧,会进些流食,温氏不免合掌谢诸神菩萨一番,前头忽然一阵乱,稍后传来了皇帝遇刺的消息。

  众人大惊失色。

  原来襄州守备军连胜叛军,且战且勇,接到调动入淮的旨令,正开拔至此,恰与銮驾遇上,皇帝不免要鼓舞一番士气,亲自到校场检阅,底下兵士中忽仰冲出一只短矢,掣电般向着皇帝飞去,若非襄王眼疾手快,伸臂打了一下,偏了箭头,就要命中了,襄王的手背留下了伤,不甚重,只划破一道口子。

  待羽林军去伏击那个刺客,底下兵士也循着方向找去,那人竟已全身燃起了火,迅速烧毁了面容,待扑灭了火,已惨不忍睹,挣扎了两下,伤重命亡了。

  无法审讯主使。

  有人猜测是邢军的余孽。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二则

  作者:“男主快来呀,你亲媳妇和别人瞧对眼了!”

  男主:“我是谁,我在哪儿.....”

  作者:“您是皇帝,在校场,忙事业......”

  男主:“......”

  剧透

  问女主:“究竟为什么不喜欢我呀,我哪儿不好,你说出来我改了就是。”

  女主:“你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始乱终弃,朝秦暮楚......”

  男主憋屈状:“朝秦暮楚我认了,始乱终弃从何而来?我做了什么没承当了?”

  女主:“我玉霙姐姐临去身上有了你的孩子!”

  男主:“那不是我的!我没碰过她!哪来的孩子呀?”

  女主:“就算不是你的,还有五姐姐呀,你和她总亲热过吧,照理当是我的姐夫才对,做姐夫的惦记姨妹,好不知耻!”

  男主又结巴了好一会儿:“我......不是你姐夫,打死也不认!”

  襄王跑过来:“你不要我哥,把我接收了得了。”

  女主大摇头:“你俩......我都不要,我不要跟别的女人好过的男人。”

  两个呆子待明白过来瞠目结舌:“什么意思?你要......chu男.....”

  男主捂心状:“心口疼......”

  襄王:“我想重新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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