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专夜 1_六宫粉黛无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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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夜专夜 1

  慕容府今日门庭若市。

  一大早负责洒扫的小厮听到人语羹沸,从门缝里窥了窥,吓了一跳,乌泱泱的人头攒动,提着礼品和拜帖,待开了大门,一窝蜂涌了进来,险些把老管家踩踏脚下。

  进了仪门,外院和花厅壅塞了个水泄不通,统统是京城各府第的男女管事,上到巨室门阀,下到没落了的世家,拜访慕容槐和慕容三兄弟,送金玉古玩,给温氏和一众嫡系女眷送珠宝绫罗,赏花赴宴的请帖。

  温氏和王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应付的嗓音哑了,收礼收的手都软了,应酬的日程排到了年后。

  待到午晌人才走干净了。

  山月小筑和芙蓉小筑的院子摆满大大小小的锦盒,丫鬟们拆的手出了血,除了珠玉首饰,不乏稀奇的珊瑚和琉璃,宝石南珠,温氏看的眼花缭乱,但为了不让人说她市侩庸俗,还是端着从容文雅的姿态。慕容府飞出个金凤凰,一夕成了京城热门,老爷说封妃大典前恩荫会下来,康儿和兄弟几个会擢升三级,康儿将成从四品官,四妃的母亲荫封正二品郡夫人,贵妃如同副后,要升一级,与皇后之母同例,封一品国夫人,食邑一千,她心知自己毕竟不是明媒正娶的原配,到不指望能当国夫人,与前头的郭氏一般就行了,当个郡夫人,将来百年后牌位上了他慕容氏的大供桌,伴在慕容槐旁边,世代享受子孙们的香火。

  总算明白诗中说:“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想她拼了命为慕容家生了三个男丁,竟不及生这一个女儿管用,早知道就生这一个便是了,金汤玉羹养在身边,当成贵人供起来,让她跟母亲一条心,如今这荣华富贵也心安理得些。

  芙蓉小筑的王氏望着琳琅满目,双目冒光,库房里抬出的箱子装不下,哑着嗓子喊下人速去购置新的,要最好的黄花梨,听闻自己会荫封三品淑人,激奋的夜里睡不着,届时披上诰命的翟衣,围上霞帔子,戴上凤冠,她这个续弦可比前头的慕容少夫人风光,忍不住感叹,十一妹妹的身子可真值钱,还是个破了的身子。

  午后,殿外阳光满园,花香浮动,侍立着无数粉衣宫娥和蓝袍内监。

  安可被保姆哄睡了,定柔扶着肚子在阶下漫步,母亲说越是孕晚期越要活动,到分娩才会顺畅,少受些罪。她沿着墙角走,从三十圈加到了五十圈,走的满头大汗,浸湿了里衣一层,这几日双腿总是时不时抽筋,月笙和张嬷嬷在旁时刻专注着,不敢松懈一分,扶着坐在合欢树下的摇椅中,喝了几口茶。

  垂花门外忽一阵婉转笑语,一群衣裳楚楚的妙龄女子而至,整齐地站成三排,比肩连袂,款款一施,动作一致向她问金安,浓烈的脂粉味,正是韶华馆的女御们。其中有她认识的沈蔓菱和程芊芊,还有几个从前一起参加大选的,剩下皆是本届选出来的,更年轻一些,春笋般的面容,堇色年华。

  唯独静妍没来。

  定柔不知她们来此有何目的,以期巧遇?皇帝这个时辰又不在,忙唤人去沏女子爱喝的花茶。

  转念想了想,可能是来攀交示好的,想做贵妃的羽翼,以图圣宠,毕竟她现在身子不便,到了产褥,一个月之久,正是机会。

  她心笑着,我便是真到了容色衰退那一日,也不会主动把夫君让给你们啊。

  我可以让天让地,就是不让丈夫。

  你们如花的年纪在这宫里枯萎,老去,又不是我的错,不是我让你们来的。

  除非,我夫君去找你们......

  迎入内殿,扶着肚子坐到上首,一众粉白黛绿的女子各自看座,笑盈盈,你一言我一语,夸赞这殿堂如何如何华美,亲热而恭敬地叫着贵妃姐姐,美貌如何如何不凡,首饰和发髻如何如何精致,满口溢美之词。

  定柔含着疏离的微笑,任由她们说,只是疲于应付,心想这些人嘴上说着,心里还不知怎么咒恨呢,但愿你们不要天天来,我可受不了这聒噪。

  不知何时殿门外一个明黄龙纹长袍的身影,如苍松猗猗站在那儿,脸色阴沉,御妻们顺着目光一望,登时吓得起来行礼,不想还有这意外之喜,哗啦啦跪满了地,声韵如莺丝:“陛下圣躬金安!”

  皇帝一只手臂负后,步入内殿,因有外人在,定柔少不得作样子,也福了福,皇帝坐到她的位子,望着一地珠翠罗绮,打扮的花枝招展,把内殿熏的脂粉味冲鼻,空气都变了,让他很不喜欢。威严凛然的声音:“贵妃在孕中,谁许你们来扰她?”

  众人听的后背一瑟,跪在前头的苏美人位份最高,诚惶诚恐地磕着头:“陛下赎罪,嫔妾们是来探视贵妃娘娘的,这就离开。”

  皇帝端起几案上孩子娘喝了一半的剩茶,啜了一口,扫了一眼跪着的人,一动不动额角冒着汗,冷声道:“怎么还不走?”

  女御们捏着裙角起身,慌而不乱地又齐齐福了一福,娴雅娉婷的姿态,莲步姗姗步出殿门,绣鞋踏在雪绒绒的氍毹上,微有悉索声。

  等人走远了,定柔还在望着殿门出神,不知在想什么,皇帝扯住她的手,顺势一拉,圆滚滚的孩子娘横倒进臂弯,侍立的宫娥们臊的急忙转头。

  孩子娘微微挣扎,大白天的,孩子爹却双臂加力,抱得愈发紧了,男人的气息热热呵在面上,问她:“在想什么?不许胡思乱想啊,她们不是我选进来的,包括你的那次大选,也不是我授意的,别把我当成个贪欲好色的,这么多人,我前头那么忙,怎应付得过来。”

  孩子娘微皱眉想着,好不好色不敢确定,那贪什么的,还是实锤的,忘了那如狼似虎的样子了。

  她枕着他的肩头,想到后面那一句,扑哧笑了一声,说:“她们都很怕你。”

  孩子爹在那小小的唇上轻轻咬了一下,低喃道:“你怕我不怕?”

  孩子娘很不厚道地捏了一下孩子爹的鼻子,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让他一阵酸,如喝了醋,孩子爹怒了,眉峰一紧,凶巴巴的声音:“好个小娘子,敢犯上,看朕怎么收拾你!”

  说着,手臂往腿弯一放端着她起身,横抱着往外走,到了庭外径直往垂花门,定柔“啊”了一声,惊问:“去哪里啊?外面宫巷有人看着呢!”

  皇帝“嘘”了一下,低声在耳边说:“别出声,这会子她们都在午睡,各处的宫侍也鲜少出来,我在前头无聊很,过去陪陪我。”

  定柔手护在高高的肚子上,自月份大了,这个动作便成了下意识的反应,不论何时何地都先护着胎儿。

  “昌明殿?”她以前做宫女的时候听说过,那儿是有规矩的,太宗皇帝亲自下的谕旨,除了皇后可以白日出行,妃嫔只能夜里侍寝,且天亮前就要离开,违者杖毙之。

  明目张胆违反宫规,被人看到怎么办?

  皇帝不管不顾地出了门槛,将孩子娘放进了皇舆车,原来他坐着皇舆车来的,四周围着锦幄纱帐,垂下来,皇帝吩咐了春和殿的人一声,命令一个也不要跟来,若有问起,就说贵妃午睡着,然后高大的身躯也钻进来,共乘一座。

  仪仗行起,车里的孩子娘没好气地撇脸到一旁,不理孩子爹,人家想做个安分守己的宫妃,这促狭的偏叫你犯错!

  孩子爹赖皮劲又上来了,动手动脚地咯吱,孩子娘捂嘴忍笑,生怕被过路的宫人听到,心里纳闷着,直怀疑这家伙天生骨子里就是个流氓无赖,看那龙袍穿在身上人模人样的,都是装出来的山峙渊渟,雍容端方,人前活脱就是个骗子。

  到了昌明殿从后门进入,挽着软柔柔的小手穿过配殿,脚步踏在慕窑方砖上,轻微的金石琅珰声,到了西侧寝殿,脚下换成了金丝柚木条形地砖,春和殿的寝殿也是这样的木制地砖,听闻是南洋御贡而来,一寸一两金,润腻透亮,油光可鉴,年份越久远,越是美质华采。他兴冲冲地指着地上十来个花梨木大箱子:“快看看。”

  宫女一一打开,定柔眼前骤然一惊,冰瓷、玉摆件、三个百宝嵌,还有......遗落在陆家琅嬛居的那几个箱子,装着书籍和她的私人物品。

  冰瓷作为物证在大理寺,这个轻而易举的事,可这些行礼物什,皇帝准是又当小偷了。

  果然,小偷直接承认了,早早让人夜潜进去,把她的东西尽数盗了出来,只剩了陪嫁的家具,那个想来她也不在乎,这些箱子都是她从姑苏带来的,书籍很多是师傅赠送的孤本。

  定柔摸着冰瓷,眼前浮现师傅温蔼慈祥的面容,眼泪盈眶,那日一别,竟是隔世。皇帝道:“我数了,一共六十五件冰瓷,除却你赠送出去的,被他们典当了一个羽觞,我已经查到去处了,竟在我老师府上,辗转几手,被他收藏起来了,改日我去帮你讨回来。”

  定柔拭去眼角的泪痕:“不用,方太师是惜宝的人,定会好生珍藏,若不然我再送他一两件,以表敬意。”

  皇帝好奇问:“我不懂,这些乃是你师傅的遗物,当世难见的珍宝,你怎么乱送人呢?”

  定柔双膝贴地在一个箱子里找着什么,一边道:“是我师傅说的啊,待我到了外头,余生将这些东西散出去,世人皆知它的价值,定会好生爱护,她说先父临终前很是懊悔,不该将美器宝物收藏至一处,人乃凡体俗胎,短短不过几十载光阴,沧海桑田,这些却是可以千年万年留存的东西,若在一人之手,有个天灾人祸,便是灭顶之灾,岂非全部葬送了。不如流散四方,到不同的人手里,被世代传送,才是长久保存之计。”

  皇帝听的入神,感慨道:“安相果然高情远致的君子,看来他离世前顿悟了。”

  定柔从书籍夹隙中摸出几个影青釉小茶叶罐,被白绢密封着口,她打开一个嗅了嗅,两颊靥开了笑意,举起给他看:“这个茶叶你绝对没见过。”

  皇帝细细看着,似白毫银针却又不像,问是什么。

  定柔解惑:“这个长在寒山之顶,一种叫霜叶银线莲的野草,白露时节长芽,其叶针形带白毛,霜降开白色小花,其香如蕙兰,性温,可以润五脏,通三焦,养脾胃,采其芽叶,生锅炒制,再用其花窨制,是我师傅采药时偶然发现,独创出来的。我师傅还取了个名字,唤作‘白露为霜’。”

  皇帝有种大大长了见识的感觉,这小女子真是个宝藏。

  她说:“过了这么多年到底香味减了,只能委屈你喝旧茶。”

  皇帝迫不及待要品尝,定柔道:“我们在山上都用的甜泉水,取好一些的深井水来,我煮给你喝。”

  皇帝唤了小柱子速取井水来。

  另外几个茶叶罐也是他只听过没见过的茶,不禁生了霸占之心,没想到孩子娘很大方地搁在了书案上,还道:“本来就是给你的啊,这些东西以后都是你的,包括冰瓷。”手下抚摸着肚子,那意思是,我人都是你的了,东西自然是你的。

  皇帝颇为动容,心潮澎湃,猛然冲过去抱起她:“我只要茶叶,其它的还是你私人的,反正你是我的。”

  定柔双手捂面,脸颊发烫。

  品完了茶,他携着她到一处,打开一扇暗门,里头是一个暗室,待掌了灯定柔才看清,四墙排着博古架,放着各色各样的雕刻,长案上还有栩栩如生的五大殿,像缩小了的沙盘。

  他一一给她介绍:“这个是八岁那年刻的,九岁、十岁.......一直到登基的前一天,之后便停了,因为忙,心更忙,无法静下来。”

  定柔明白了,这是一个帝王的小秘密。

  他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排小刻刀:“你要不要学,我还没有徒弟。”

  他少时幻想过,有了心爱的女子,与她四手相协,做着喜欢的事情。

  日盘西坠,余晖倾洒在明黄琉瓦上,昌明殿东侧殿多了一个小书案,定柔已学会了几刀基本刻法,握着小刻刀对着一块硬木,刻着小麻雀,皇帝雕出了雏形,让她先拿这个练手,刻羽毛的和眼睛。

  内监抬了十二扇织金丹凤朝阳屏风,将她挡住。

  皇帝回到御座,拿起朱笔蘸了朱砂,望着屏风,有她相伴着,只觉做什么都有了趣味,在这枯燥的御书房,她像一道旖旎的风景。

  整整一个下晌,他们各自做着不同的事,呼吸着相同的空气。

  她不能久坐,偶尔乏了起来走一走,或偶尔外官会来,她躲回屏风,大气不敢出,听着外头的动静,孩子爹忽而惠风霁月,谆谆安排事宜,或夸哪位卿家做得好,甚合朕意,忽而狂风骤雨,凶巴巴训人,下跪的不停磕头说着赎罪饶命,而后,他再恩威并施训导一番。

  她极力忍笑。

  不知何时,小柱子通传:“昭容娘娘带着六殿下来了,在殿外求见。”

  徐相宜来了,六皇子刚刚入学。

  皇帝想了想:“许是来呈宗旻的功课,宣进来罢。”

  梳着角角的小男孩从正殿进来,定柔从缝隙窥了窥,穿着香色小袍,长得眉清目秀,眉宇间有皇帝的神韵,见到皇帝好似很畏惧,稍事清水出芙蓉的徐昭容从侧殿进来,呈上一册宣纸,温柔婉转的声音:“这是旻儿这几日练的字,请陛下御览。”

  皇帝接来翻了翻,夸了两句,将案上的一个田黄小钤送给了小男孩。

  徐昭容眼神楚楚,皇帝问她:“还有事?”

  徐昭容失落地垂颔:“臣妾告退。”

  母子俩躬身退出,待走到廊柱转折处,徐昭容回头看了一眼,髻上的玉珠摆动不停,望见皇帝不知何时进了屏风后,对什么人说话。

  “丑死了,这是眼睛?笨蛋!你这么这样笨啊!”她从未听过他那般宠溺的语气。

  一个爆栗子的声音。

  应声的是一个女音:“痛啊!”

  然后,巴掌打在身上的声响,皇帝道:“我不过打了你一下,你竟还了我六下,这是何道理?”

  女子:“滚出,别影响我,非要刻一个出来给你瞧瞧。”

  “吃醋了?”

  “没有!”

  皇帝温和关切地讨好:“饿不饿?晚膳想吃什么?”

  女子声音软了下来,撒娇地:“夫君,我想吃涮烫锅子。”

  “想吃锅子啊,我即刻让他们做。”

  徐昭容听得呆了,恍惚兜头一桶冰水浇了下来,全身寒彻,指尖凛凛地颤。

  他们竟......

  小栋子走上来对她说:“昭容娘娘该知道分寸,这昌明殿的事若传出去一分一毫,您知道后果。”

  她阖目沉重地地点了点头。

  被抽空了力般扶着墙走出外殿,拉着儿子的手上了舆轿。

  两行清泪无声地淌下。

  他宠过,却从未爱过我。

  夜间沥沥淅淅下起了小雨,黑夜无尽,宫灯映着千条万条银虫飞泻,宫禁深苑静的只剩了雨声。

  定柔站在一扇半开的窗前,望着雨幕,早知道就该早些回去,这下回不去了,都怪那促狭男人胡搅蛮缠,不知可儿睡了没,有没有找她。

  皇帝走过来双臂环在了腰间,摸着高高的肚子,吻着发间幽香:“别走了,就在这里好不好,这雨肯定会下一夜,路上湿滑。”

  定柔无意识地转眸望着那宽阔的楠木御榻,祥云垂花柱,床牙浮雕精美的蟠螭纹,明黄锦幔挂在金钩上,她心下顿生了一股烦恶,摇摇头。

  皇帝立刻看出了她的心思,令小柱子道:“将这个抬走,速去库房换一个新榻来。”

  小柱子领了口谕不敢耽搁,不过半个时辰,十来个内监披着斗笠,一张楠木拔步床蒙着油布,十二扇殿门被临时拆卸下,抬进了寝殿,内监们汗水如浆,折腾到半夜,终于安置好了,挂上崭新的锦幔。

  殿门重新装上。

  定柔呵欠连天,沐浴罢挽着男人的手走出来只穿着寝衣,并肩坐到榻边,他握起她的一小手放在胸口,诚挚的语气:“过去种种已逝,无可改变,以后这张榻只睡你一个女子,这是我的承诺。”

  她将脸贴进那个胸膛,弯唇甜甜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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