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罪三十九 · 生乱(上)_裴公罪(《好好做个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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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罪三十九 · 生乱(上)

  其罪三十九生乱

  春星初挂,明月皎皎,照二影一前一后走进忠义侯府。

  下人的问安在前院叠声响起,廊上的灯即刻多点了几盏,光彩便映在廊中林立的兵刃上,折出道道亮白的影。

  裴钧叫人给他取来件外袍,好歹换下件臭衣,一问之下,听六斤说姜煊还在逗狗舍不得睡,这会儿更是跟着狗跑后院儿去了,便应声道了句:“那咱们也去那边儿坐,你叫人端茶过来。”

  六斤立时得令去了。

  姜越同裴钧一路沿着刀兵往里走,右手阶下摆满了裴钧口中“别处送来的”各色兰草,而庭院角落栽着几株高大的冬青。时值早春,草木还未有花色,可待走到垂花门外,他却忽闻一阵清淡香气——迈过门槛回头一看,只见是几捧对生藤叶的枝条横陈檐顶,模样像是凌霄,暗夜里倒瞧不清明,仅能依稀看见些花苞浮在叶间。也许当中已开了几朵。

  走到南园,经行的廊子将此院对半剖开,两侧挂满细软卷须的丝藤,垂幔似地半遮左右,排成长帘。透帘看去,可见廊外庭中有丛丛灌木遍栽道旁,经夜风一吹,就沙沙作响。

  裴钧见姜越在意内院景致,便也边走边闲说几句:

  “我娘从前爱花,这儿左右就都种了木槿,到了七八月是一片红白蓝紫,挺热闹,眼下只可惜时候了,还没到花开。”说着他忽而停下来,冲姜越指着北面爬满藤草的石墙道:“你猜那是什么?”

  会爬墙的花可太多,隔着暗影姜越也实难辨认,便摇了头,回眼,却见裴钧在笑:

  “那我还是先不说了,等下回花开了再请你来瞧瞧。”

  他说罢,拉着微愣的姜越继续走向北墙中开的圆门,左右指点道:“过了这儿往北就是后院,西边儿院子从前是我爹娘住,东边儿我住。裴妍出嫁前是住我上头那院儿,煊儿来了原就该睡他娘那屋里的,可这孩子太怕生了,不敢一人睡,便还哼哼唧唧地非要跟我挤,赶都赶不走。”

  正说着话就听见一声奶狗叫唤,不远外传来孩子的大叫:“小狗呢?怎么瞧不见了?”

  裴钧一抬头,见姜煊正迈着短腿儿在西边廊上疯跑,身旁有两个家丁往前后小心护着。董叔正一边咳嗽一边坐在阑干上看他们,眼下心急叫了声:“慢点儿!”却忽看见裴钧领着姜越来了,又忙不迭起来行礼。

  那边姜煊听见董叔说“晋王爷万福”,霎时就回头看来,待看清裴钧身边真是姜越,更是连小半月不见的亲舅舅也顾不上了,高呼一声“叔公”就开心地奔来,端端往姜越跟前儿一跪:“煊儿给叔公请安!”然后才拖着嗓子叫了裴钧一声:“舅舅。”

  姜越弯腰把孩子拉起来,掏出雪绢擦过他额上的汗:“煊儿养小狗了?在哪儿呢?给叔公看看好不好?”

  方才跟着姜煊跑的家丁刚好从草丛里找出了乱跑的狗,这时恭敬抱到姜越面前,叫一旁裴钧也迎着廊灯看了一眼,却只见着一团黑漆漆的毛。

  他不禁皱眉问董叔道:“……这就是梅少爷送来的狗?”

  董叔哎地应了:“梅少爷前儿送来的,还把小世子的新衣裳也一道送来了,足有八套。跟着衣裳还添了箱孩子的玩物来——我瞧着都是精巧物件儿,想着给钱,便问他要账单子瞧瞧,可他偏说没有,塞他银子也死活不要。昨儿我去刑部大牢瞧大小姐,还见牢里又多了他送去的东西呢。”

  董叔声音压得低,可一旁姜越却还是听见了。一时他回头看裴钧一眼,笑着摇了头,又垂手逗逗姜煊的狗。可这眼神中饱含的深意却已叫裴钧顿悟摇手道:“哎哎哎,王爷,这可不是梅六贿赂我啊。梅林玉跟我是哥俩好,他总不乐意收我银子,从我做官前就这样了,这可不是求我替他办事儿的。”

  “那京兆司这两年底价划给梅家的地皮又作何解释?”姜越从家丁手中把狗抱过来,心平气和地挠着狗脑袋,淡淡瞥了裴钧一眼,“也是你做官前就这样了?”

  裴钧脸不红心不跳,往姜越走去几步:“那不是赶巧了么,哪儿能事事都跟我有干系呢?”可说着,他右手却背到身后冲董叔使劲摆了摆,示意董叔赶紧别提这事儿了。

  董叔自知失言,连忙告退要走,却想起另一事,又与裴钧俯耳一句:“大人,宫里知道您今日回来,一早就赐菜了,一大桌子呢。”

  裴钧听了,面上笑意不禁微凝,片息只道:“我在外边儿吃过了,那些就撤了罢。”说完转眼问了句:“钱海清呢?”

  董叔道:“今儿才考完学,估摸是跟学监的孩子疯去了,还没回呢。”

  裴钧听言点头,由着董叔颔首退下了,这时看向身边,见姜越已领着姜煊坐去后院石桌边,而那小黑狗正趴在姜越膝上摇尾巴,口中吐着条小红舌哈着气,显然是和姜煊疯累了。

  裴钧走过去坐在姜越对面,仔细冲着狗脑袋看了看,见这小狗通身都黑,只眉骨有两团焦黄的毛横着,二色混在一起直如团稀泥巴,全然瞧不出半分他想要的“漂亮”,不禁叹了口气:“这梅六怕是对‘漂亮’二字有什么误会罢……”

  姜越听言却笑:“这狗长大了也会漂亮的。”

  边上姜煊耳朵都竖起来,裴钧听了也问:“你怎么知道?”

  姜越把狗放到姜煊怀里,抬指勾了勾小狗下巴:“从前我在西北驻军,营地里就有这样的狗,是边民用来牧羊的。这狗警惕生人,便能看守帐子,性子勇猛却温顺,也能陪护小孩儿,往往打起架来连狼都不是它对手,倒算是很好的狗。不过……”他慢慢又看向裴钧,“中原人住楼房、锁门户,用不着这狗,贩子从关外带回狗种,就多是驯来斗狗用的。裴钧,你这狗是何处来的?”

  裴钧当即装懵摇头:“狗是梅六找的,我哪儿知道他哪儿来的。”

  姜越微微眯起眼来,正要再问,却听姜煊揉了两把狗毛问他:“叔公,这小狗会长到多大呀?”

  姜越便只好放过裴钧,先认真答道:“很大。”说罢在比膝盖高的地方比划了一下,引姜煊兴奋地哇哇叫:“好高啊!”

  裴钧看着却是头疼了:“我明明跟梅林玉说了要小狗——”

  “这就是小狗呀。”姜煊本人倒很满意,把狗抱到裴钧鼻子跟前晃,“舅舅你看,他比我还小呢。”

  裴钧一把将狗推开,觉得心累,可看姜煊是当真喜欢这狗的模样,便也不多说别的了,只由着他和姜越玩了会儿狗,便叫了家丁去请韩妈来收拾这孩子睡觉:“不早了,你先跟着韩妈妈回去洗洗,舅舅等会儿就来。”

  姜煊恋恋不舍揪着姜越衣摆:“可叔公才到呀,我想和叔公玩儿。”

  “明日还得上朝,你叔公过会儿也该走了。”裴钧抬手拍拍他小脸,“乖,来和你叔公告辞。”

  姜煊不情不愿抱着狗同姜越行了礼,就被韩妈牵走了。可走到廊子拐角,这孩子竟再度回头冲姜越挥手。

  姜越也一直目送着孩子背影,这时瞧见姜煊回身,便也抬手和他挥挥,终于叫姜煊了却心愿般被韩妈拉去东院了,这才放下心来收回目光,却见裴钧正盯着自己笑:

  “姜越,我从前就想问你了——你是喜欢孩子呢,还是只喜欢煊儿呢?你待其他侄孙也没那么好啊。”

  姜越想了想道:“大约我是喜欢孩子,只有些偏爱煊儿罢了。”

  裴钧听来,靠在桌边支着下巴,含笑追问:“哦?为什么呀?”

  姜越调开眼去:“自然是因为煊儿格外乖巧。”

  这时有丫鬟端着泥炉、热水和茶具来了,裴钧忍笑让开身,由她们将东西摆在桌上,便挥退她们和院中一干下人,继而再问姜越道:“那你为什么喜欢孩子?你就不觉得他们吵?煊儿叽叽喳喳的时候我可恨不能堵了他的嘴呢。”

  姜越转目看向院中葳蕤的草木,轻轻叹了口气:“从前自然也觉得,可在关外待久了,生死瞧多了,见着孩子倒也不觉得吵闹了。”

  他沉静一时,继续道:“有些事——哪怕是对的,哪怕明明知道是必须去做的,可坚持久了,人却难免开始怀疑,会想那一切坚持到底换来什么、有何意义……会想征战有何意义?朝政有何意义?人争来夺去有何意义?而沙场上又总少不得牺牲和重伤,大军跋涉还常有饥馑,有时花费数日行军、赶去一地救援友军,到了却发现友军早已全数覆灭了,泥地里只剩野兽啃下的骸骨……这就更叫一切苦累都没了意思。那时人会万念俱灰。那景状会比敌军千万刀兵更杀人心志……每每如此疲惫不知为何时,若能见着驻地百姓的孩子闹一闹、笑一笑,看他们还能跑跳、还能哭叫,还会跑来问营地伙夫要吃的——还好好活着,我才觉出分生机,那时困顿和郁结便消散一些……好似又能继续下去。”

  裴钧认真听完姜越的话,把丫鬟放下的茶杯摆去他跟前一盏,平静说了句:“那你是良善之辈。”

  姜越未料他忽有如此一评,不免失笑道:“莫非喜欢孩子就是良善之辈?那我手中杀孽无数又从何算起?……须知死在我手中的敌军叛将,虽是兵士,却也会是别家的孩子,或别家孩子的父亲。”

  “可你是为了保护我朝的孩子,才去杀他们的。那是你死我亡的境地,你没得选。”裴钧揭开茶盅的瓷盖,从中夹出一朵花来,小心放在他杯中,“为了护着谁才去拼杀的,我以为都算良善之辈。”

  姜越反问他:“那何为不善者?”

  裴钧再夹出一花放在自己的杯盏里,轻巧笑道:“我啊。”

  姜越不解地看向他,却见他极似谈起家常般,一边从烧热的泥炉上提起水壶,一边淡淡说:“就拿杀敌的事儿说吧。上回你也听萧临讲了——当年若不是我娘不许我参军,我也会同你们一道上沙场的。可姜越,那时我是不会为了护着谁而去杀敌的。我杀敌只是因为我想让他们死,想让他们惨死。因为他们杀了我爹,我恨,故而我要让他们也不能活——我是为了要他们死而去杀生,并不是为了让何人活下才选择屠戮。在我看来,我便是不善之辈了,或然也可径直称之为‘恶’罢。”

  他向自己杯中斟出滚水来,不出所料还是将杯中的花浇没了,不禁赶忙暂止话头,唤道:“哎哎姜越,你也教教我呀,这花究竟怎么才能开?我这都白白费掉小半罐儿了,一次都没成过。”

  姜越从他话中回神,看向石桌上一干物件,这才发觉是自己送给裴钧的那套茶具,不由讶然:“我不过是送茶给你赔罪,你竟还当真泡上了。”

  裴钧赶紧恭维他:“晋王爷赏的都是好东西,我自然得品品。”说着就将水壶推到姜越手边,“还请王爷赐教。”

  姜越摇头笑了笑,只将热水放回炉上回温,片刻后水再开了,他才将水壶拿下来,接着只平白无奇地向杯中一倒——霎时,裴钧便见他杯中红花盛放、须臾灿烂,片息后又化为绯水,竟是又泡成一回。

  他正等着姜越说说诀窍,可姜越放下水壶,却很老实道:“我也不知是怎么泡成的。”

  “……所以这茶真的只靠运气?”裴钧举杯喝下自己这杯,觉着香味寡淡,心中有了些不甘。

  姜越留意他神色,便把自己泡成的这杯推给他道:“这杯你也喝了罢,我夜里少渴,也该回去了。”

  可裴钧却忽而握住他推来的手指,望向他片刻,突然问他:“姜越,你当初怎么会瞧上我?”

  姜越一愣,没等收回手来,却见裴钧已将他推出的茶盏再度放回他手里了,还更用双手裹住他握杯的手指,轻轻摩挲一下,就着他手喝掉了那小小一杯绯色,才又垂眸看着他指尖低声道:“哎,要是没发觉你的心思,你说我算不算是白活一辈子?”

  手边的泥炉上滚水烧得咕噜作响,姜越只觉那声响已灌进自己腔中,壶嘴喷出的热气也似拢在他颊上:“……那不该是我白活了一世么。你若不知,此事与你又有何干系?”

  这话叫裴钧眸色一痛,忽而放开姜越的手,按桌起身捧住他微红的脸,隔着桌子,弯腰低头向他唇角一印。

  这吻稍纵即逝,没有缠绵。他退开与姜越近在咫尺对望着,在姜越眼中捕到一丝困惑的神采,下刻,听姜越强自镇静着问他:“裴钧,你待我如此……究竟算什么?”

  裴钧拇指揉揉他耳垂,抵着他鼻尖反问:“你觉得算什么?”

  姜越深吸口气,大约心知从裴钧口中是得不出个答案的,便最终推开他,起来身道:“罢了,明日还上朝,我真该走了。”

  “那我送送你。”裴钧绕桌过去,全无嫌隙地执起他衣袖,拉着他从后院走回南院来。

  姜越几度微微用力,想从他指间抽出手来,可裴钧一经察觉,却又执意再捉回去,沿途也不顾院中下人躲闪却探寻的目光,终于在走到影壁时,才由着姜越挣脱他手。

  “就送到这儿罢,你也该回去沐浴安歇。明日我二人早朝再见。”

  姜越说罢,转身往外上了马车,可裴钧却还是跟了他出去,立在府门目送他车架远走,这才回身走入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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