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罪二十七 · 阴违_裴公罪(《好好做个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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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罪二十七 · 阴违

  裴钧这厢正眼疾手快遮挡着胳膊,此时听言一顿,回头见方明珏也瞪圆了眼睛捂嘴看他,确是与他皆惊方才一声“皇上”竟叫来这么桩事儿,简直就是乌鸦嘴。

  裴钧连忙让小太监先去外边儿稍候,对方明珏竖指嘘了一声,眼神警告他别乱说话,得方明珏点头应了,便起身换下被虎爪挠破的衣裳,打帘随小太监走了。

  外面夜雪恰停,化雪的气候更冷。一路快步走到营场正中的大皮帐子外,小太监迅速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帘子再度打起,是胡黎亲自出来一边将裴钧请进去,一边紧凑说道:“今日到的时候皇上就不大舒服,方才宴上都是强撑,怕是一口饭都没吃下……还好宴散得不晚,不然早该咳了叫人看出来。”

  帘子被捞起,一阵异常烘暖的热气顿时扑面而来,这时胡黎就了烛火一看裴钧,蓦地低呼道:“哎哟,裴大人这脸色怎也不好呀?”

  裴钧心道:敢情你被老虎扎了一爪子还能红光满面的?可又不能说出来,只好强笑说了句:“路远疲乏罢了,无碍。”说完已听帐中屏风后传来姜湛剧烈的咳嗽声,有太医急急道:“快垫高枕头,皇上气喘涎重,切切不可平卧。”

  然后窸窸窣窣声音响起,胡黎在屏这边儿适时叫了一声:“皇上,裴大人来了。”

  屏后咳声忽因此一顿,姜湛沙哑道:“等等,先别进——”

  可他话没说完,裴钧已经绕过屏风走进去,只见里间正烧着滚热的兽脚铜炉,宽大木床上铺了厚毡软衾,而床上的姜湛重重华服早已褪下,此时只穿了裤子趴在重叠的方枕上,冰白的后背整个都露出来,瘦削肩头上扎的银针在烛灯下泛着冷光,而脊骨两侧也已被砭石刮出两道紫红的细砂了。此时姜湛闻声迅速回头,见裴钧还是进来了,细秀的羽眉便倏地一蹙,一张咳到通红的脸又略狼狈地转回去,终于忍不住地趴在枕上,再度猛咳起来。

  姜湛当年是早产的,打小身上就有寒病,咳得经年累月、日日都喘,冬春最爱大病。今年宫中还喜庆他没发病就过了年,大家都清净,却未料长途跋涉这么一激,却叫这一场病还是无可避免。

  胡黎抬了椅子进来,裴钧却没坐下,只谨身站在一旁看太医收了针砭,再服侍姜湛口服了顺气的丹药,叫姜湛终于止住了大咳。可大抵是方才咳得厉害叫他头昏,一时就只是气喘着没力气说话。胡黎赶紧上前将他衣物都穿好,扶他翻身躺下又盖上厚被,而此时姜湛终于得以斜靠在枕上看向一旁站立的裴钧,哪怕气息还急,都还是止不住说起来:“怎么办,明、明日开猎……朕还要射第一箭,午后各部赛马击鞠,朕,也要在场……连承平也……”

  “好了,皇上勿忧,明日一早不定就好些了。”裴钧低声说了一句,走到姜湛床边坐下,把他金丝绸被上雪白的羊毛毡子往上拉了些,“眼下心急反而养不好了,岂不亏?”

  这原本只是两句没用的安慰话,可姜湛听了,起伏的鼻息竟也微微平稳些。一旁太医见状,与胡黎对了个眼神点点头,便放下心来出去寻人熬制汤药。

  姜湛斜躺在高枕上再看了裴钧一会儿,虚弱问道:“方才宴上,朕见你走得早,累了么?”

  裴钧顺着他的话点头:“是累了,就溜回去睡一觉。”

  “可他们……”姜湛又止不住轻咳两声,缓息片刻,才再度看向他:“他们,有人看见……晋皇叔从你帐里出来……”

  裴钧听言,脑中登时一跳,神色却不变,此时也不知姜湛所说的“出来”是指姜越在帐中叫醒他那次,还是后来他们打完老虎姜越送他回去那次,便只能笼统敷衍道:“你还不知道你那皇叔呀?怕他是被和亲的事儿吓得够呛,等回京开印了京兆司事务也杂乱,这来找我麻烦撒撒气呗,只还好方明珏这户部的在帐里,他后来没能多说什么就走了。”

  姜湛一听,片刻眯眼笑了,“……原来你这回同方侍郎住啊。”口中这话竟忽而就从晋王头上顺着裴钧说去了同帐之人,挽起的唇角也在平静后恢复苍白的面容上牵起个柔软的弧度,喃喃道:“你从前不都是和闫尚书一道睡么……”

  可姜湛话虽如此,此时裴钧却轻易就能察觉——姜湛还继续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显然只是随口说了两句别的把方才说晋王的话给绕开,表面上看是对晋王之事点到为止,可实际上,定还依旧是忌惮裴钧和晋王越走越近。

  其实姜湛是个皮面无害却暗中阴鸷的性子,几乎从小就是,可前世的裴钧面对这一张脸十六年,一切又先起于冬雪中的一场美人落泪,其后先看见的便总只是其美貌了,从不多想想姜湛每一句话是否都算计他。而今他被砍了一次头,人就长教训了,他知道这时候他如果顺着姜湛的话就去说闫玉亮、方明珏了,那姜湛就会暗中默认他裴钧是刻意回避谈起晋王,则一定是私下有染,再加之早前晋王从宫里揭了邓准作那眼线的事儿他与姜湛从未挑明,日后这其中的猜忌指不定会像雪球越滚越大,如若不理,最终就会酿成大患,那他和姜越就都麻烦了。

  想到此,裴钧便展眉向姜湛笑了笑,干脆把话头径直转回去:“晋王爷不就是把邓准戳来我跟前儿了么,值得你记恨那么久?”

  姜湛睫羽一颤,是没想到自己旁敲侧击的话就这样被裴钧一言道破,一时笑都凝了,气息略略慌起来:“裴钧,我只是……”

  “我和晋王爷,”裴钧打断了他,半真半假道,“是因五城兵马司的囤粮上闹了些不痛快,王爷他报复我,这才拿了邓准打我巴掌的。”

  “……原来如此。”姜湛听完,气息终于平顺下来,垂眼看着裴钧,少时静静从被子下伸出手来,语气也更软下一些,“也都怪我,是我不该瞒着你找邓准,我那时只是怕新政的事情……”

  “我知道,你怕我不痛快。”裴钧把手放在他掌心里由着他轻轻握住,徐徐道:“没事的,往后皇上别再找我身边儿的人进宫了,想知道什么就问我,这不就成了?”

  说着又勾起唇角,偏头补上一句:“除非皇上连我都不信了。”

  姜湛赶忙摇头,轻轻喘了一下,于裴钧之前那问却没反应,只是眼睫轻敛起来,长舒口气,也不知是调息还是叹息。

  “困了?”裴钧看他神志已是强撑着,心下不禁松了松,“那皇上睡吧,先休息。”

  “那……你也回去睡。”姜湛垂眸慢慢松开手,正要收回被子里,手却被裴钧捏住了,回眼看,是裴钧弯眉笑道:“你睡就是,不用管我。”

  此举带得姜湛整个手臂都一顿,看向裴钧的双眼忽而就有些泛红。他几不可见地点点头,这才更放心地反握住裴钧手指,终于闭上了眼睛,过一会儿,裴钧察觉这手指渐渐松了些,是睡着了,心间紧绷的弦才完全松下。他不露声色地挣出手来探了探姜湛额头,又颇心烦地叹了口气,皱眉看向一旁的胡黎。

  胡黎上来给姜湛额头敷上冷帕,惯然息声道:“发烧是常事儿,明早能退就好。”

  可裴钧眼下关心的不是姜湛,而是姜湛这一病下,会不会给他礼部带来什么麻烦,而一般在这种担忧下,他需要做的只是问问他友党宦官的头领胡黎:“皇上病下的事儿,鸿胪寺知道么?”

  胡黎摇头,“外边儿都还没说呢,您看这该告诉他们么?”

  裴钧冲他摆手:“算了,这事儿先别外传,咱熬到后半夜瞧瞧再说。若烧不退,到时候也只得把他们都叫起来重新拾掇事务了,那这几日就谁都别想睡,一起耗着吧。”说罢想着做戏做全套,又起身对胡黎笑着嘱托道:“备些清粥,怕夜里皇上会饿。”然后就与胡黎一起往屏外走。

  “早备下了,裴大人还是一样有心哪。”胡黎点头微笑,“裴大人今儿一夜眼看得待在这儿了,咱这就去给您寻个木床来。”说着就要吩咐人,却被裴钧拦下。

  “甭麻烦了。”裴钧冲屏内的竹榻扬了扬下巴,“那就行,寻大件儿的还惊动守军,没得又要叫人知道皇上病了,还是算了吧,您取两张毡子给我对付一晚上就成。”

  “您哪儿能跟咱们做奴才的一样对付呢。”胡黎哎哟哟地直皱眉,一脸挺不落忍的模样,却倒也认裴钧话中的理,又见裴钧已然在竹榻上坐了,当然也不再自己没事儿找事儿,转脸就叫人拿来个腰枕给裴钧靠背,又拿了毛毡、沏了热茶给他奉上。

  裴钧把毛毡往腿上一搭,捧杯喝茶间,瞧着胡黎给姜湛再换了额上纱布,暂且消停了,便也靠在竹榻上闭了眼休息,静下来,就不免又想起了他先时在林中听姜越说起的先父旧事,以及蔡飏和秋源智的对话。

  实则他那时忽而蹲下挖野参并非一时兴起,而只是为了暂时岔开姜越的注意,叫姜越不要立即问起承平的打算罢了,因为他的猜测是基于他知道承平三年后会攻打沙燕,而眼下却没有任何线索能证明承平有此野心,他认为姜越不仅不会信他,若就此细问下去,他忧心日后姜越甚至会察觉他的预知和图谋——

  可之后发生的事却叫他困惑了。

  姜越若有夺位之心、想做个明君,那会关心他裴钧的民学、私学之说倒算正常,可就算他讲的事情根本只是无关的花草和一些童年过往,姜越居然也听得极耐心、回应极坦诚,最可怕的是,姜越还向他首度说出了那句话——

  “要是换个人呢?”

  这话换言之就是说要江山易主,在裴钧的前世,任凭朝中将姜越要反之事传得有鼻子有眼,姜越是连默认都没有过,今夜却唯独因裴钧饮恨自己跟错了主子,竟就说出来了?

  裴钧不禁把回魂后迄今为止姜越的所有举动联系起来,想姜越因他去青云监而“顺路”一道,姜越因他说持票而跟他的票,姜越因认为他为姜湛愚忠表票故揭发邓准,姜越将小时候随口问过他的一句话记了十年,姜越被刺杀还留他喝茶只为道歉,姜越会单独优待忠义侯府送信的下人,姜越因为他的变数被提出和亲,姜越关注他提出的民学私学而不遗余力查询寺子屋之策,到今夜,姜越因他饮恨埋没而主动向他说出江山易主……

  所有事情都关乎他,几乎只关乎他。

  甚至在二人忽然遇虎的时候,姜越所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先把他护在身后。

  裴钧闭目长舒口浊气,心里浮现了一个很荒唐的念头:

  他几乎觉得姜越想要的并不只是他的万民之策和治世之见,而只是想要他裴钧本人。

  如果不是姜越忽而说出那句换人的话,他根本不愿去意识到:他的存在竟然影响着姜越的所有运道——而这一世,影响他自己运道的人,也正是姜越。

  这真是一场阴差阳错才让他惊然察觉的天命,这一切甚至叫他开始怀疑:莫非老天让他重生一世,所为的并不是属于他自己的那局棋,而或许只是为了让姜越这个日后的真龙天子、上天宠儿因了他的变数而早日登基?或无法登基?或得到他本该得到却未曾得到的东西?那他于姜越又究竟该是什么人?姜越为何对他百般留意长达十载?

  ——姜越是欣赏他,一心求贤若渴要他当谋士帮他造反,还是……

  之前那花茶之事叫他已经不知该如何作想姜越了,经过今晚,他几乎有些更怕想下去。

  前世的姜越要杀他,趁着他被砍了的时候杀进皇城,这样的人会对他有什么好心?他是真觉得太过荒谬。

  而一切未验证前,反复作想只会徒增烦恼,他眼下若想知道姜越对他究竟安了什么心,倒不如直接去试探姜越。

  如此打定了主意,裴钧心中便也渐渐平静,在竹榻上半睡半醒一会儿,等到太医熬了药来喂姜湛服下,守着胡黎与一众小太监用酒为姜湛擦了身子,这样熬到了下半夜时,姜湛昏睡多时终于清醒,说想吃些东西,此时太医闻讯匆匆为他把脉探额,喜报皇上高烧开始有退转的迹象了,立时整个帐中都松下口气。

  胡黎端来温热清粥要喂姜湛,裴钧心想要全然打消姜湛的顾虑,便强打精神接过来代劳,待众人终于伺候姜湛再度睡下没有多久,天际便破晓翻白,山谷草野间的清晨很快便点染了整个围场营地。

  姜湛的高烧所幸退了,精神比昨夜好了许多,虽还有些低喘嘶哑,却也勉强能支撑一日事务,于是起身由胡黎拾掇衣衫用度,拉了拉裴钧的手,叫他也回去洗漱一番稍后从驾行猎。于是裴钧便大功告成地从窝坐了一夜的竹榻上起得身来,掀开了大帐的帘子就一步踏到外面,岂知此时右手刚伸直了懒腰一抬头,却正巧和刚从对面营帐出来的人打了个颇尴尬的照面——

  这人清俊挺拔、一身雅骨,并不是别人,而就是他那不知如何去想的晋王爷姜越。

  姜越是皇室宗亲的管事人,独住的帐篷就在天子对面十步远,安帐的图纸早就在裴钧眼前落过印,他这时一将此事想起,再看看面前神情僵住的姜越,几乎立时就有种被捉奸在床的心虚——他头天晚上才跟姜越说了他早已不再出入崇宁殿,这一早却被事主看见他正从皇上帐子里伸着最惬意的懒腰走出来……

  而此时的姜越看见裴钧,先是一愣,抬眼却果然看向了裴钧身后的天子大帐,面上的神情凝滞一时渐渐也恢复常然,片刻便将手中的小药瓶掩入袖下,双手负去了背后,这才笑得清淡又和煦道:

  “裴大人早。裴大人深夜代伤辅佐皇上治国,真是忠心可鉴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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