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罪二十四 · 不诚_裴公罪(《好好做个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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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罪二十四 · 不诚

  裴钧眉心一蹙,还未及反应如何答话,身侧已响起一急急女声:“煊儿!”

  只见裴妍已提着裙摆慌张找来,几步上前便一把将姜煊拉到身侧,这才注意到跟前站的竟是裴钧,不禁就地愣住。一时裴家姐弟二人四目相对、一步之遥,却彼此半句不吭,直到姜煊先叫了一声“母妃”,拉拉裴妍的前襟,小声道:“母妃,我们告诉舅舅吧,舅舅可以……”

  裴妍轻嘘一声打断了儿子,这时更将他拉近了,低头避过裴钧目光,环臂抱上姜煊就要走,可却就在她弯腰伸手时,裴钧只见她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上竟显出两道青红的淤伤,顿时忽如双目被刺,未及说话已皱眉抓起她手来。

  裴妍疼得倒嘶一声,单手抱着姜煊不明所以回过头,待看清裴钧正盯着她手上露出的伤,立时细眉一皱,匆匆挣动道:“这是……昨日起身不小心撞在桌边了,无碍的。”

  裴钧握力挺大,裴妍一时没有挣开,他们所在之处又正是江边一个小小驿站,大队人马已停下休整,皇室宗亲也有下来吹风走动看江景的,于是周围便渐渐有人探寻地向这俩姐弟看过来,这引裴钧微微敛眉,只好先放开手。

  裴妍单手甩下袖口盖住手腕,换做双手将姜煊抱到自己肩头趴好,本要转头就走,却又似因裴钧此举而踟蹰一般,脚步未移,反倒是抬眼打量了一下多日不见的胞弟,咬唇蹙眉间才仿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开口问道:“最近朝中事务繁杂,瑞王也常不在府中……你,还好不好?”

  可裴钧此时走是没走,却只对她笑了笑:“区区鄙身,不敢劳王妃垂询。”

  裴妍听了这话,面上的神色虽根本未变,露在姜煊脖颈边的一双眼睛却倏地红了。

  她这双眼睛与裴钧像极了,长而带尾,眯起时好似弯月,曾也有多少笑意在当中流转闪动过,可如今面对裴钧却只剩静默与回避。裴钧的漠然疏离让她再度低头移开眼,拍了拍儿子的后背以作安抚,冷冷的声音却是问向裴钧的:“多少年了……你就一定要这样对我?”

  裴钧荒谬嗤笑一声,故作长叹道:“王妃是天家身份,臣可不敢附势高攀。倒是小世子这么忽而来了娘家求救,才叫臣诚惶诚恐呢……哎,毕竟王府的日子镶金带玉,臣忠义侯府门第鄙陋、人微言轻,又能帮上王妃什么忙呢?”

  “你……”裴妍提起的气息咬在齿间,几乎是全力忍住目中滚涌的泪,才抬头看了他最后一眼,遂抱着儿子转身走了。

  她直到上车前都没再回过头,而裴钧终于从她高瘦的背影收回目光,转头却见一旁他刚走下的马车里,姜越正挑帘倚在窗边看戏。

  裴钧微微抬眉,半步未退,没有一丝慌乱地笑姜越帘窥壁听:“晋王爷雅兴哪。”

  而姜越也启唇一笑,全无愧色地赞裴钧赤口毒舌:“裴大人妙言。”

  正此时,一个矮小的侍卫匆匆跑来向裴钧一躬身,说皇上有请。裴钧便收了笑意向姜越一揖,作了告退,这才扭头随同那侍卫往天子銮驾走去了。

  姜湛的马车为防有人行刺,便与周遭车驾并无太大不同,只十分寻常地停在一众宗亲的最中间,似有为宗室所拱卫之意。裴钧走到的时候,侍卫先在外边儿通传了,车帘就从里边儿掀开。

  车中的大太监胡黎先下来,裴钧便近前一步准备登车,此时鼻尖便已绕来一阵安然软暖的龙涎香气,而随着帘子捞起,他先看见一圈厚厚的鹿皮,再往上是鹿皮中包裹的月白冬衣,最后才是姜湛那一张被这重重皮袄堆裹起来的苍白的脸。

  姜湛的笑是从车帘彻底捞起时绽开的,仿似等这一刻已很久。他看见了裴钧,手便从怀里暖炉中抽出来,向前递给他。裴钧此时只能握住他的手,进入车厢,却觉出姜湛的手心很暖,手背却还是凉的。

  车厢下的碳格烧得很热,裴钧落座在姜湛身边,额间已出了层薄汗,不语间,姜湛却一边从身后抽出个腰枕塞在他背后,一边低声说:“他们怕朕犯病,这里就烧得暖,你若怕热,就将裘袍脱了给胡黎罢。”

  “臣不热。”裴钧向他一笑,“皇上召臣所为何事?”

  “是沙燕的事。”姜湛从侧边拿出几封外邦折报放在裴钧手里,一容疲惫地长叹口气,眉宇间有几分少年烦恼:“这些都是今早临行前,边境忽然传来的沙燕国书,还有战报……朕从方才就开始头昏,全然看不下去,你读给朕听。”他像数年来一样,给出这个极为简单的要求,接着便如往常般皱眉闭目靠在了裴钧肩上,仿似他仍旧是那个刚刚登基的孩子,此时正坐在御书房的大椅子里,靠着裴翰林的肩膀听他讲百代兴亡、春秋交战。

  折子上是邻国沙燕南北内乱,事情是两方都向朝廷借兵。裴钧一动不动由姜越靠着自己,读完了折子,听姜湛久久不言,正要换下一本时,忽听姜湛出声了:

  “你怎么想?朕该不该借兵?该借给谁?”

  他没有睁眼,此话讲着数万兵马仿似只同裴钧说着一个才做的梦。裴钧合上折子,想了想前世的沙燕南北内乱,朝廷票议后本是借兵给了北方,却未料这南北双方都未取胜,反倒被一乱世枭雄改朝换代一统了国土,于是斟酌再三,觉得就让朝廷顺延此运也不错,便笑道:“皇上亲政日久,应当早有圣裁,此事也应交由内阁与百官朝议,绝非臣能一人决断的。”

  这话起后,暖热而宽敞的车厢中良久未响起姜湛的声音。片刻后,裴钧只觉肩头微动,是姜湛偏了头,忽而睁开眼睛伸出手,一只白细的指头撂开了窗帘,便远远眺望出去,对他方才那话,仅仅轻而细碎地“嗯”了一声。

  窗外天已黄昏,启帘看去风光浩渺,长河落日,若无周遭车马围堵、兵士绕道,他们走下马车便能看见极目处对岸苍黄遥伸的遍地蒿草,一分一毫都是冬已末春未起的肃杀与萧条。

  “三年没来了。”姜湛说,“这景致三年过去倒依旧一样,……”

  下半句他没再说下去。过了会儿他放下手,由裴钧继续读着余下的折报,渐渐不再说话,呼吸也慢慢绵长起来,好像是睡着了,直到裴钧抬手在他眼前轻轻一晃,而他只是睫翼微微一颤,周身毫无反应,裴钧这才确认他竟真的已沉沉睡过去了。

  裴钧扶他靠在车壁,此时小心脱身出来,落目看回这个年轻而漂亮的皇帝,看着这张精致安稳的睡颜,听着车厢中的轻息,面对如此的安然温和之景,却忽而感到一阵无处可往的虚无——

  这是他多少年来从未感到过的。他在真正二十多岁时、在他眼下这具躯壳中时,曾也那么鲜活而真实地热血满溢和年轻气盛过,那时的一颗心在腔中怦怦跳动,且大刀一劈就可剖出这心来掏给一个人……可一世路遥啊,他掏出了心空着皮囊走到最后,这颗心却烂了碎了不见了,他被打瘸了戳残了砍头了,眼下老天还他一具完整的身,却要他从何处再重寻一颗完好的心?

  他曾以为姜湛就是他的心,他错了。而现在他连这错也不再有,便几乎感到自己已经没有了心,好似抬手都能摸到胸腔里可以叩出空响的那一个洞——里面随手填着一些不外乎开心的、痛快的、全不该为人情所累的东西,叫他好似再不会为何而长痛、因何而极喜,终于只剩下百无聊赖的恨……恨,恨。

  可恨是虚无么?或者一世到头根本就虚无,有心无心、是爱是恨都一样走到最后,而肉身也迟早会消弭,那到头来,人究竟得到什么?他能够得到什么?

  他死前早说算了算了,连曹鸾救他都不想活了——这一次都不成的事儿,老天却为何还要他再走一次?

  人间就是苦处,再来一次更是往苦处的苦中行,无尽之涯矣。

  裴钧空空暗哂,徒留脑中挂着承平和亲之变,闲着便也不作声响将姜湛身边带着的折子都看了一遍,最后又垂眸看了姜湛一眼,便自行下车了。

  岂知他刚想回头再找姜越,却被身边一人给拦下了,竟是大太监胡黎拖住他手道:“裴大人留步。”

  裴钧停下来向他笑:“胡公公有事儿?”

  胡黎向四周的侍卫、宫人示意他暂离,便拉了裴钧走到宗亲车架的外围处,在江边寒风里袖了双手,先向裴钧揖了揖,笑怨道:“裴大人真是贵人事忙,宫里可有一阵子没瞧见您了,咱家还未好好贺过裴大人高升呢!”

  “这多小的事儿,何值得公公费心思?”裴钧把他扶住了,一听这话扯到官职,便知应与政事有关,也就顺上一句:“况公公的好礼早就送至,却未免太多——我只怕是您给送错了呢。”

  “不不不,不过一点儿小心意,裴大人这就见外了。”胡黎连忙向他摆手怪罪,语气放得更轻柔了,“开年就要新政了,裴大人少不得要多多走动官中、联结各部,眼见又要辛苦上了,咱家这人在宫里、手脚也短,倒不知能帮上裴大人什么忙,他日——若有咱家能使得上力的去处,裴大人可千万给咱家指点指点哪。”

  “不敢不敢,倒是朝中若有力不能及处,我还求公公能搭把手呢。”裴钧同他一句句来回,实则听得也很明白,胡黎这话中虽是“有难同当”的意思,可未出口的却是句“有福同享”,当中又自然包括了同一战线中彼此提示危险的默契,一切都是胡黎惯用的伎俩。

  可实则胡黎从不是与他同一战线的。

  他们从来是两条线,分属官权、宦权,不过常拧作一股捆杀捆杀旁人罢了。

  除却裴钧与姜湛的旧事不提,官权、宦权二物实质本都是皇权的延伸,而比起文臣,宦官对皇权的绝对依附更是毋庸置疑的,那么如果说权臣裴钧前世是姜湛的狗,那宦官胡黎就是姜湛的猫,他们或忠烈或谄媚地,都只为了同一利益,那就是姜湛的安危——甚可说是姜湛皇权的安危。故二人间的同盟在前世才可以持续地存在,而且直到裴钧身死而胡黎抽身不理,宫中血洗了与裴党相缠过的内侍、宫差后,胡黎也并不会受到影响——

  因为胡黎只是姜湛的猫,不是裴钧的猫。主人是不会因为狗死了就杀掉猫的。

  可猫这种东西,与主人的关系又颇微妙——几乎可说是:贪食怀中客、利尽路边人。眼下的胡黎掌权无数依仗的都是姜湛给的权与利,事事便要顺意姜湛,如此才能得到更多的权与利;可若有朝一日姜湛不再能给他更多了,他是依然替姜湛摸爬滚打、杀人放火,还是会做个冷眼旁观凑假热闹的看客、见时机不对便拔腿就跑?

  裴钧笑着听胡黎继续言语,说想向兵部要个准话,问问新政以后宫中的侍卫究竟如何改制,怕是这样他才好暗中排布宫里的罗网。裴钧低声应了,一时只感朝野内外的爪牙果真都看准新政会是块肥肉,就连长伴君侧的宦官都绝不幸免,而困居宫中的姜湛在新政中看见的缥缈希望,又不过是被张家指点出来以证法道的……这真是一步走出即死的棋路。

  无论周遭事物如何陡变,只要此路不变,那大概再重来多少次也都会引往同样覆灭的结局,不同只是或早或迟罢了。

  既定了,那只愿这一切早一些结果。裴钧叹了一声,听胡黎说得差不多了,便拍拍他胳膊:“外头也冷,公公回去守着皇上罢。”

  胡黎听言压下他手来问:“裴大人长日不来宫中坐了,可是因那门生之事与皇上闹了不痛快?”

  裴钧手一顿,否认是不可能的,此时只可顺他话道:“皇上不信我,我去也没意思。”

  胡黎一咂舌,“哎呀,皇上他只是——”

  “我明白的,胡公公。”裴钧掐了他话头笑一笑,想起来嘱咐他道:“今冬皇上咳疾未发,可长途劳顿却绝非易事,您还是时常叫太医来候着罢,毕竟不比在京中……围场一到,承平与北方各部都在,若要是天子临场抱恙,我们礼部可就难处了。”

  胡黎哎地一叹:“您要是能多进宫陪陪皇上,皇上吃睡也好、心绪也好,还怕身子不好么?”他眼珠转着看裴钧,劝:“您可常来罢。”

  而裴钧常到宫中,一切多由胡黎安排,不免也只是为胡黎增添更多与他兑换人事的筹码,这事儿裴钧上辈子做了,这辈子也腻了,便只作隐忍状说了句“天喜将近,皇上身边总会再有人的”,便作揖与胡黎告别,自往后方马车走去。

  行走中耳边大河是滔滔向前,道中白雪却茫茫蔽眼,周遭有亲贵叫起来:“瑞雪!瑞雪!”裴钧这才止步伸手去接,便有了落在掌心的莹莹几点薄雪,而雪并不比冬风冷,片刻也就随手温化去。

  他二十一岁第一次从翰林入宫时就有这样一场雪,小而密,像被细细斜风织成纱罗。纱罗缥缈中雁行而来的皂衣宫人领他穿过一条条砖红齐整的甬道,拐过中庆殿廊角时,正看见两个大臣在御书房外的拐角低声说话。

  那时肃宁皇帝新逝,东宫太子被废,少帝姜湛被内阁推上皇位,朝中几起波澜,正是风暴后终得的宁静,而这宁静之下涌动的暗流,却是朝臣都道少帝怯懦怕事、恐不胜大宝之位。这样的评述在文臣武将中肆意流传,几乎根本不避忌在宫内宫外谈起——他们甚至不惧会有宫人上告揭露,因为皇上是不敢责罚他们的。

  这时说话的两个大臣,所谈的也无非此事。

  而裴钧初次进宫四下打量,却不经意瞥见廊外池中的假山后头,隐约露出一只雪白的小手,和一截皂色的衣裳。

  前面宫人走得快,裴钧不作管,走慢了几步踱到假山后面,长眉一挑,只见一团皂色的小影正趴着偷听廊中大臣闲聊。

  他不由起了玩性在他后颈突然出声:“小公公,偷听可要挨板子的!”

  这一吓,叫那小太监顿时惊回了身,猛地便倒坐在山石上看向裴钧,身上那太过肥大的皂衣都被此举扯歪了领子,露出一大截雪白的脖颈来。脖颈往上,是大帽檐下边巴掌大的小脸,其面貌冰白,好似盛开在山间的鲜丽白桃,只拿乌眉黑目点染了轮廓,而其上唇朱绯目,便如那花瓣尖头的一抹薄红——

  他在哭。

  裴钧一时看愣了,不料跟前的小太监过了方才被恶意唐突的惊惶,此时看了眼裴钧身上的六品补褂,眉目间竟立时染上戾气,站起身就清斥一声:“这宫里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说罢,小太监便头也不回地飞快跑走,徒留裴钧依旧长伫在池边红梅下,直至领路宫人匆匆回身寻他,这才回神随同往内务府走去。而翌日待他换上五品翰林补褂走马上任时,却见头日那哭鼻子的小太监正端端坐在金黄的龙椅上,瞪大了小鹿似的双眼,受他暗笑长跪一拜:

  “微臣翰林侍读裴钧,参见皇上。”

  ……

  雪下得更大了,寒风快把手都吹裂。

  裴钧把被雪冰湿的手在袍上随意一抹,擦干了,再独立驿头看了会儿江天,便拢袖上了马车。其后有人找便起来说话,没事便只管闭目睡觉,如此走走停停到第三日的傍晚,围场终于到了。

  朝中虽令四品以上京官同行,可老臣如张岭、蔡延一流大都不愿车马折腾,来的除却皇室宗亲便多是青壮年朝臣和武官之后,众人由围场守军带入营中,结营处在围场入口的一片背风草野里,未入围场,还算中原地界。

  这里一直都是皇家行猎的下榻处,常年都有专人护卫与整理,早也由快马通传布置好了一顶顶粗布大帐,定下官员两人用一顶,宗亲一人用一顶,另有家眷子女的就另辟新帐,而营地当中最高的那顶挂了艳旗彩幡的牛皮大帐自然是给皇帝姜湛用的。

  裴钧原定了同闫玉亮一帐睡,因吏部侍郎现今还空着,他们想说说开年人事变动的事儿,岂知方明珏知道了,就一路都说他们不够义气不带他玩儿,一直说到围场门口,闫玉亮最终算是怕了他的嘴,便拉着崔宇说:“那哥哥就忍痛睡我一晚吧!”这才把一脸嫌弃的崔宇拉去了隔壁,把帐子留给了裴钧和方明珏。

  裴钧少时跟着先父受过训,归置行囊一贯挺快,换了衣裳打算出去的时候,方明珏都还在一边磨磨蹭蹭地掏着家妻给装的厚袜,一边说想闺女了,看得裴钧直摇头,捞了帐帘就走了。可他刚一出帐,这时却恰见不远外承平一列的帐子间,大学士蔡飏正也其中一顶里捞帘出来,后面还跟出了承平二皇子的亲信。

  “裴大人也觉得奇怪罢?”

  一声淡漠的笑问响在身侧,裴钧回头只见是姜越一袭貂裘地站在他旁边不远处,恰与身后雪色错为黑白,脸上的轮廓都似因这过分的分明而显得愈加笔挺深邃。

  姜越似是才从东边宗室的营帐间走来,此时倒连与他相互招呼都省了,只是远远看着蔡飏走开的背影接着道:“虽然鸿胪寺确是蔡飏所管,但其下事务何尝需要他亲自跑腿?”

  裴钧看见姜越只觉头都有些疼,苦笑起来:“哎,这都封印了,晋王爷还是龙马精神哪……颠簸两昼夜都不带歇一歇的,这一下车又要带臣查案了。”

  “孤在外行军多年,这一点路倒不算什么。”姜越偏头看他一眼,微笑,“裴大人今日也一样意气风发,不如陪孤查查案子也好。”

  坑人还待夸一把的,也就剩个姜越了。裴钧百无聊赖地与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空地里道:“王爷曾说秋源智入宫前见过蔡延?”

  姜越点头,“恐怕是和亲人选之变,与此事尚有关联。”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事看向裴钧:“裴大人的新学生可说了宁武侯府之事么?”

  “什么新学生。”裴钧笑得无奈,“上回都说了他还没进门呢,王爷。”他叹了一声,眼见四周无人,便低声将钱海清所说之事与姜越说了一遍,姜越听完挑眉看他:“你就放心让钱生一个人去挑那大梁?”

  “那王爷当初为何放心让张三把随喜送来我府上?”裴钧眸色微亮地看向他,“张家人正堂上的大棺材还在呢,最忌讳的就是阴谋弄权,您这么教张三,就不怕张大人怨恨您?”

  姜越微微抬了些下巴,勾起唇角:“那也有裴大人给孤垫背,张大人总是更怨你的。”

  “……”裴钧笑着摇头,跟他一齐往围场边缘走走看看,还是决定说回眼下和亲的事情。

  “王爷啊,臣就不明白了,和亲这事儿对您只有个‘好’字儿,您日后若想得权起事,承平都是不可多得的助力,掣肘也是种权权置换,王爷您不该不懂,否则您就拿不到那寺子屋了——除非那是承平白送您的?”

  而他的语气与姜越听言的神情,都表明这是不可能的。

  “他们想要丝织的技艺,孤不能给图纸机造,只能送了他们一些织工。”姜越轻轻道,“如此承平若是学会丝织之法,朝廷外销的布帛就会变少,国库的银子就会变少……”

  “那您还换?”裴钧有些好笑,一时只觉想要朝廷快些垮掉的人不是他而是姜越,“方侍郎他们户部最近和九府国库的,算国债都快算疯了,好容易才盼个封印呢,开年又得把一枚铜板儿掰两半儿花,王爷不体恤银子,也得顾念顾念他们。”

  他们正走到一片冰封的浅湖边,裴钧抬脚蹭了蹭地上的雪,踢出两个小石头,弯腰捡起来。

  姜越看着他,不疾不徐道:“那裴大人以为,百姓织布卖出的银子入国库了,日后就真能花回百姓身上么?”

  裴钧呼出口白气,忽而振臂一掷,手中小石便脱手飞出,在远远的冰面上砸出一个小洞来,“自然不能。”这时他忽而想起了某一次他夜雪独归时,听见那卖栗老父的话,“王爷,这道理百姓自己都知道,他们知道一辈子都是为上头的人赚着血汗钱,为皇上,为您,也为臣这样的昏官。”

  姜越看着远处那被他石子砸破的冰面,里面有黑灰而冰冷的水轻荡,溢出,倏地出声问:“那裴大人不认为,这不该么?”

  裴钧掂了掂手里所剩的另一颗石子:“不该是不该,可天下自古以来都如此。”

  “自古以来如此,便是对么?”姜越从湖面收回目光,静静地看向裴钧:“那裴大人的万民之策又是为了什么?不是蓄利于民么?”

  裴钧再度挥臂掷出了石子,这一次那石子飞得又高又远,直直飞过了浅湖的对面,落在了不知何处的苍黄草丛里,再看不见了。

  “……万民之策。”他拍了拍手上尘泥轻轻一哂,扭头向姜越似笑非笑,“王爷,我们都不是光靠俸禄就能活下来的人——京城里也没有一个官是,没有一个人干净,这话也不怕当着您面说了。当年邓准入门为徒,他问臣,为何蔡氏族亲在他故土一带为祸数十年却依旧屹立不倒、反更荣华,臣只教他一句话,就是‘因为他们在上面,上面的人才有权’。”

  “万民之策,上行下可效,而上上之处,除了官还有君。百姓之事,终于民,却需起于贤主,如若君主困于道,不明察,群臣溺其如沼,不辅佐,那么天下竞利,何人还管百姓死活?可从前臣不懂此理,总执泥于为官者、行权者,却倒忘了官上还有……”他渐渐没有说下去,回转目光再看向远处的破冰,眸中有一瞬陷入孤绝回忆的萧索,下一刻却又倏忽弯起眼梢来,向姜越抬了抬眉头,颇有喜乐模样:“后来臣就明白了。天下自古如此。”

  “是故……寺子屋之类万民之策,或然王爷今后是真能做成的,可臣不能。所以王爷也不必让臣悉心研读了,那不是臣能做的事儿,王爷留着自个儿看罢。”裴钧依旧是勾着眼角笑吟吟的,向姜越点了点头,只说回去休息休息再陪王爷查案,便在姜越的沉默中往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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