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此心安处_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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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此心安处

  猖狂的寒风怒吼着席卷四野,挟裹起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朝面上砸来。辽阔的雪地上,一队人马在狂风大雪之中艰难地行进着。积雪淹没到了腿胫,将路况尽数掩埋了起来,马车的一侧车轮深深陷进了雪坑之中。领头的马夫使劲地甩开鞭子驱赶着马匹往前,然而那些高大的骏马却被呼啸肆虐着的暴雪所恫吓,咴咴惊叫,却是寸步难进。这群畜牲本能地抗拒着再往前走。他们奔驰了一昼夜,天寒地冻,草料不足,狂风暴雪,冰寒刺骨——在这残酷恶劣的雪天赶路根本就是死路一条。

  经验老到的车夫也不禁焦躁起来,一把扯下遮挡面部的布巾,费力地冲车内喊道:“夫人!风雪太大,马车实在走不了了,请您下车骑马罢!”

  车厢里毫无动静。然而一侧一路护卫着的少女跟了上来。她娇小的身躯笼罩在一件猩红色的斗篷里,愈发衬托出那小巧秀丽的面庞晶莹白皙。然而她脸色噙着嘲弄的讥笑:“我们花费一百金让你给我们带路,你却连几只畜牲都使唤不了?”

  车夫恼怒地辩解道:“这种天气根本没法驾车赶路——如果我知道你们是要去送死,就算是给一千金我也不会——”

  眼前“铮”地一声白光闪过,车夫什么都未看清,只感到滚烫的鲜血溅上他的面颊。他错愕地看着这纤弱的少女抽出袖筒里的匕首,狠狠扎进了马臀,重重往下一拉——马匹骤然吃痛,凄厉地哀鸣一声,痉挛着往前冲去,车轴和革带吱嘎作响,突地一跳,从雪坑中挣脱了出来。

  那匹受伤的骏马被臀上的剧痛所催逼,撒开四蹄在雪地中奔跑着。车夫艰难地拉扯缰绳,把控方向。随从们策马追上,和他并驾齐驱。另一个白衣少女扫了眼雪地上一路蜿蜒的刺目鲜血,对身侧的同伴说:“这会把狼招来的。”

  红衣少女看也不看她,冷哼一声,道:“那更好。狼群会让这些懒散的畜牲卖力点。”

  惊蝉无声叹了口气,看着醉鱼持缰控制着速度,就近车厢旁侧的小窗,堆砌满面笑容朝车厢中内的夫人说着什么。她不知道夫人给予醉鱼什么样的回应,但是从醉鱼脸上迅速消失了的笑靥上来看,那回应定然算不上亲切和蔼。

  他们疾奔了一个时辰,饱受惊吓和剧痛折磨的马匹终于耗尽体力,轰然倒地暴毙。要不是车夫及时勒住了缰绳,马车定然会跟着一个跌滑,在雪地上摔得粉碎。另一匹驾车的马看上去也到了极限,它的臀部被马鞭抽得皮开肉绽,口鼻处结着厚厚一层血色的冰霜,因为寒冷和恐惧剧烈地发着抖,已经无法对号令做出反应了。

  车夫再次请求车厢内的贵人下车骑马行进。包括惊蝉在内的侍从都满怀希望地望向马车,然而车厢内仍旧毫无回应。幸好路途的前方出现了一座废弃的驿站。他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下马烤火,暂时歇息一会儿。

  侍从将马匹赶进厅内躲避风雪,惊蝉指挥着侍从照料坐骑,打扫清理,拾捡木柴点燃篝火,醉鱼则殷勤地将车厢内的贵人迎了出来。姿硕夫人身披着一件华美昂贵的白狐裘,美丽的脸上冷若冰霜,像一座高贵的神祗款款走进室内,让这座灰暗废旧的厅堂都焕然生辉了起来。即便在连日逃难之中,她的妆容仍旧精致,衣摆依旧纤尘不染,一举一动都保持着举重若轻的冷静风度。然而那双艳丽的碧蓝眸子里时不时迸发出一种刺目的光芒,那是仇恨的怒火。她环视着这灰败的厅堂,破烂的门楣,腐朽的楹柱摇摇欲坠,一股子令人作呕的酸臭气味直钻进她的口鼻。风雪像是一群狡猾的野犬,从毁坏的窗门处钻进,得意洋洋地冲她扑咬来,脚趾又湿又冷,手指冷僵得像木头。她恨透了这样暗无天日的逃亡!这个时候,她本该惬意地倚在明亮的壁炉边,享用着丰盛温热的酒浆和肉羹——全都是因为那个肮脏的孽种,她再一次失去了一切。

  她诅咒着那个罪魁祸首,更为未知的前景而深深忧虑。然而她很快将所有令人不快抛之脑后。她计算着他们行进的路程,估量再坚持几日他们就可以抵达北燕的地界。燕国还未从大败中恢复元气,但她确定燕人定然会乐意收留并妥善地安置自己。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齐国的高层机密。燕人定然想要再次反扑齐国,洗刷耻辱,而自己将是最有利的筹码。

  她幻想着逃出生天,卷土重来的那一日,在心底历历如绘地描摹着将对钟离春和雒易施以怎样的刑罚,脸庞上不知不觉浮现出了快意的笑。这时她听到庭前的马群发出受惊的嘶鸣,侍卫们拔剑出鞘的声响。她猝然转过身,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迈进了此地。

  她瞬间认出了那是谁。惊异和狂喜让她的喉咙蓦地收紧了。侍从们警惕地提防着这个势单力薄的旅人,窥伺着主人的脸色,期待她下达明确的指令。姿硕夫人前一刻还在心内畅想着如何将他碎尸万段,但此刻见到他孤零零地走进她的股掌之中,倒又不急着扯碎他的躯体了。

  她轻抬柔荑令剑拔弩张的侍卫收剑入鞘,温情脉脉地看着走上台阶的男子,柔声道:“好孩子,别来无恙?”

  她注意到尽管他竭力表现得自然,但他行路的时候,步态仍旧有些异样。他或许在逃亡途中受了伤,也许——像她的密探推测的那般,根本腿伤未愈,在缺医少药的恶劣环境中,蛰伏的旧疾趁势爆发。他纯粹是来送死的。想到这里,姿硕夫人的胸口顿时被快慰的暖流溢满了。

  雒易熟视无睹于虎视眈眈的武夫的包围,泰然自若地坐在几案前,拂开兜帽,露出苍白冷淡、毫无惧色的脸。“你的愚蠢委实超出了我的预料。”他简短地说。

  姿硕夫人恼怒地一挑眉。这锋芒毕露的开场白扫清了她惯有的惺惺作态,她冷笑道:“我可用不着听一条丧家之犬的吠叫。”

  雒易的手在几案上缓慢地轻叩着,漆黑脏污的木料愈显得那手指的修长雪白。他沉吟着说:“你本可以成为齐国最尊贵的女性。我从来没信赖过你,可是你是压制钟离春最有力的人选。我以为你总不至于如此心浮气躁,向钟离春卖弄忠诚,你怎么会以为她能够容忍你?”

  姿硕夫人不动声色地蹙起了眉头。她意识到雒易将他的失利归咎于她的背叛,仔细想想,似乎这是顺理成章的推测。钟离春的关于叛国罪的指征严密而有力,且筹划时机如此精准,一击而致命,毫无转圜地斩断了他在齐国的所有退路。以雒易的审慎和周密,钟离春即便有怀疑,也无法获取如此有力的佐证。毫无疑问,这是内鬼所为——而雒易认为这场背叛正是由姿硕夫人一手操控。

  她大可以矢口否认,毫不容情地抨击他的愚蠢和无能,讥笑他值此一败涂地的地步仍旧茫然无知。但是她忽然有了新的念头。雒易放弃逃脱劫难的生路,冒着狂风暴雪,孤身一人来到她面前,质问她已然无法挽回的事实——她那善于揣度人心的头脑敏锐地抓住了这非比寻常的异样之处。她柔声道:“你知道为什么。”

  雒易抬起眼凝视着她。姿硕夫人前倾身子,轻声说:“因为这能毁了你。”

  雒易紧紧咬住了牙关,他的眼睛里一闪而逝被刺痛的神情,迅速又被冷酷强硬的外表所掩盖。然而姿硕夫人是如此地精于此道,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按捺住心头的欣喜若狂,意识到自己捏住了他的软肋。现在他由她摆布了。

  雒易讥讽地说:“哪怕和我同归于尽吗?我以为,你的手段会更高明一些。”

  姿硕夫人轻柔地开口了:“你本不该被生下来。”

  雒易纹丝不动,然而姿硕夫人胜券在握,娓娓而道:“你的父亲曾经是我最仰慕的人。他放诞、古怪、聪明得异乎寻常,生来就拥有掌控别人命运的能力。而我是为了辅佐他而生的。我们就像是伏羲和女蜗,只要我们在一处,便足以左右天下的大局。可惜他过于自负,过份热衷于幕后搅弄风云的快感,却不在意于实质性的胜利……”

  她轻轻咬住下唇,懊恼道:“我无法苟同他的所作所为,于是抛弃他跟随桓公来到了齐国。他多次潜入齐宫劝说我,但是我没有顺从。我厌倦依附他才能实现目标的感觉了。我知道自己独自一人也能赢来一切。桓公已然垂垂老矣,他精明的宰辅也已经过世,我会生下嫡子,成为大齐真正的主君——若不是有人趁我出行之时,勾结内侍,策划了那场弑君的叛乱——”

  姿硕夫人的眼中盛满了愤恨的怒火。雒易第一次明白,齐桓公的死有这样的内幕。然而她并没在此处停留,继续道:“在夺嫡之乱中我生下了一对双生子。当我看到其中一个婴孩的蓝色眼睛之时,我惊骇极了。这双眼睛明目张胆地昭告了他的血系,随时可能成为政敌们攻讦我不守贞洁的口实。更恶心的是,他让我想起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在我孤立无援、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销声匿迹,躲在世上某个角落,窃窃讥笑着我没有他便一事无成——”她冷哼一声,转目咄咄逼人地瞪视着雒易,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把这个孽种养在身边呢?”

  雒易直视着她的眼睛,冷冷道:“你大可以将他的脑袋摔碎在石头上。”姿硕夫人微笑道:“我确实这么想过。可是后来我有了更好的主意。那时我被一伙豺狼追杀,他们知道我身怀六甲地逃脱了屠戮,将我诞下的婴儿当作争夺王位最大的威胁。我需要保护齐国真正的世子,”她赞许地望向他,“我需要一个随时可以应付不测的挡箭牌——这就是你终于活下来的原因。”

  雒易在案下的手不动声色地攥紧了。姿硕夫人没有看向他,曼声道:“我让人把真正的嫡子送进了青岩府,委托他人妥善地照料和教导他。等到我立住脚根的时候,我会到青岩与他相认,那时候的他已然成长成为一个聪慧精明的少年。至于你,我从来没有在你身上寄托过什么期望。当然,我完全用不着对你恶声恶气,你忠心耿耿地信赖着我、取悦着我,当我将你送给夏侯的时候,哭得那样凄惨,我几乎都有些不忍心抛下你了呢!”

  她轻描淡写地坐实了他最不愿去想的推测。雒易一阵目眩,感到全身的骨骼痛得咯咯作响。姿硕夫人天真温柔地望着他,婉转清丽的嗓音听在耳内比厉鬼的呼啸更刺耳:“夏侯是如何宠爱你的,我一清二楚——事实上,那正是我让他出兵助我的一笔买卖。”

  她看到他苍白的脖颈上绽起的青筋,他几乎抑制不住愤怒地颤抖起来,腰侧的佩剑被暴涨的怒气激得在剑鞘中嗡鸣不已。她真想放声大笑。她实在不曾料想到,他竟然拥有如此幼稚的弱点,这个人根本不像外表所展露出来那般强硬和冷血,卸下伪装的时候,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他对她残存着无法断绝的依恋和渴求。她不无遗憾地想到,如果她能早一刻意识到这一点,一定能更彻底地操纵他。

  然而她尚未丧失良机。她看出他愤怒到了极点。愤怒是能激发力量的情绪。她不想让他只觉得愤怒。

  她盈盈站起身来,亲昵地扶住他的肩膀。雒易像是被火灼烧了一般浑身一震。姿硕夫人欺近他脸庞,轻轻道:“然而你确实有过人之处。我实在想不到,一个十三岁的孩童有能耐毁灭一个百乘之国。不过,这就是你生来的宿命……一个背负着不祥谶言的孽种。”

  她贴近他的耳畔,感受到他在掌下的颤抖,让缱绻轻柔的话语化成恶毒的蛊惑一字不差地吹拂进他的心中:“你确实存活下来了,还侥幸获得了地位和权势,可是你心知肚明,永远不会有人发自内心地支持你。有人畏惧你的势力,拥簇在你身旁阿谀奉承,殷勤奔走,但是你一旦失势,他们就会如鸟兽般散去,转而追随另一个有权有势之人。你疯狂地攫取权势,妄想这能填平你的恐惧,但命中注定你只会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一次又一次地被背叛,一次又一次地被羞辱……天地这么大,却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你会向谁祈祷、向谁祭祀呢?是雒氏的神明吗?是吕氏的神明吗?不,你只是个没有归处的孤魂野鬼而已——”

  雒易紧紧阖上双目。她沉浸在彻底摧毁他的快感当中,几乎得意忘形,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砰”地一声巨响,随从们惊惶的呼喝响起,她感到后背一阵剧痛,惊疑难定地瞪视着眼前钳制住她脖颈的雒易。

  他紧蹙的眉心仍残存着痛苦和厌恨,但双眼已然恢复了清明与冷静。他凝视着他的母亲,轻而坚定道:

  “……不。”

  她错了。

  他无视着四周瞪着眼睛剑拔弩张的侍从,长久地凝视着她。那张脸虽然蒙上恐惧和愤恨的神色,仍隐隐看得出杏目桃腮,美艳不可方物。其实他生得极像她,尚是垂髫幼童之时,容貌更是如出一辙的韶秀明艳——这便是他一切祸患的根源。时移世易,此刻他们站在一处,她倒更像他的姊妹。她的额角仍旧饱满光洁如婴孩,他的眼底却郁郁有风尘烟火之色。苦难催人苍老,只有强大的人才能保有自己的本来颜色。就这点而言,她远比他强大——她本应比他强大,她是他的母亲!性命之初,他仅是一点凝血,孱弱如草上露珠,临晨将来,午消散去,是她将他藏于腹心,以脏腑护他,以精血哺他,教他一日日化出五胞六精,骨节毛孔,智识九窍;十月临盆,他破损母胎,扯母心肝,踏母跨骨,教她痛如千刀搅万刃攒,九死一生,方才落地*。生养之恩本该重逾泰山,无以偿报。她为什么要那般仇恨他?她不知道,一个小孩愿意付出怎样的努力来取悦他的母亲。即便在他怀疑她抛弃他、背叛他的时日里,他被仇恨和痛苦所煎熬,却始终无法放下对她的执念。他废寝忘食,寒冬伏暑,一刻不停地勤学苦练,任由伤口破裂又再愈合,他迫切地想要羽翼丰满,振翅翱翔。他想要让她惊叹,想要让她懊悔,想要让她……再也不能漠视他所成就的一切。

  而她终究亲手将他最后一点执念也摧毁了。

  我确实是不被任何人期待而降生的孽种。雒易心道。他没有父母,没有来处,没有鬼神可祭祀……可她错了,我不是孤身一人。

  ……再也不是。

  他想起那个绵绵的雨夜,那个人温柔地拥揽着他,对他说他曾怀疑这世上真正有舍生忘死的情感,直到他遇到了自己。

  沈遇竹说,雒易,你同样值得被这样对待。

  他自认为是个残暴冷酷、刻薄寡恩的混蛋,并以之为傲。可是沈遇竹不赞同。他在他不愿相信自己的时候选择相信他。他让他知道,展露出温柔真挚并非是自暴其短,也不应当被鄙夷和嘲笑……他教会他这世上有比报复更值得去做的事。

  还有相聚的最后一夜,庆典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庞。恢弘巨大的社神神像正游行到他们身旁,他问他在向神祷告些什么,他道:“我祈祷你如愿以偿。”

  那时候雒易讥诮地望着他:“你撒谎。”

  沈遇竹不以为忤地笑了。他望着他,柔声说道:“雒易,我希望你能如愿以偿实现你的雄心壮志,但有朝一日……也许有朝一日,你会觉得疲惫或是厌倦,会想要暂时抽身而出,到哪儿去歇一歇脚。你要相信,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有一个人……他总是在等着你的。”

  他就是他的归处。

  姿硕夫人的侍从投鼠忌器,虚张声势地叫嚷着。她惊异地发现他的神情和她预料的全然不同。他身陷毫无胜算的包围之中,可他镇定自若,没有一丝畏惧。她感到自己的颈骨在他的掌内吱嘎作响,她惊惧地嘶声尖叫道:“你想做什么?!——”

  雒易冷静地端详着她,湛蓝的眼睛像是盯住猎物的鹰隼。他毫不避讳地坦诚道:

  “我在考虑如何实现你的谶言,母亲。”

  她感到他的手掌在渐渐收紧。她预感到今日将是她的终点,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绝望了。

  正在此时,庭外传来了马嘶的躁动。众人惊疑难定地齐齐回头望去,连雒易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动作,看见一匹高头大马载着一人缓缓走了进来。

  *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母胎怀子,凡经十月,甚为辛苦。在母胎时,第一月中,如草上珠,朝不保暮,晨聚将来,午消散去……第十月中,孩儿全体一一完成,方乃降生。若是决为孝顺之子,擎拳合掌,安详出生,不损伤母,母无所苦;倘若决为忤逆之子,破损母胎,扯母心肝,踏母跨骨,如千刀搅,又彷佛似万刃攒心。如斯重苦,出生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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