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_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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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熏风鸟语之中,沈遇竹悠悠转醒来。犹嫌鸟语扰人,他阖着双目,将怀中搂着的温热躯体极依恋地紧了一紧,最初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对。

  然而,逐渐复苏的理智声愈发聒噪了起来,他的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跃入眼帘的是漆黑浓密的鬈发,裸露着的脊背到腰窝臀丘,处处均是狼藉印记,雪白肤色衬着淤青红痕,更显得触目惊心。

  ……

  他惊到几乎窒息,慌忙翻身坐起,全身的血液“轰”的一声涌上了脸,又霎时褪得一干二净,头昏脑胀,脸色乍红乍白——不惟是因为眼前淫靡惨烈的景色,更是因为脑中如雷霆过境一般,一点一滴回想起昨夜自己的错乱癫狂。

  雒易被身后之人慌促的动静弄醒,扶着昏沉剧痛的头,忍受着四肢百骸的酸痛,缓缓坐起身来。转过脸去,正看见沈遇竹紧紧捂住嘴,惊恐地望着自己,活像个被辱了清白的贞洁烈女。

  “滚开。”他哑着嗓音,冷冷地说。

  看着沈遇竹如避蛇蝎地让开身,雒易一语不发,自去溪内濯洗沐浴。沈遇竹心有余悸坐在溪边,……呆若木鸡,五内如沸,不能再看。只能缓缓把烫逾火炭的脸埋在膝内,茫然失措地抱紧了自己。

  一人冷若冰霜,一人心神不属,匆匆濯洗过身子,披了褴褛衣衫,沿着山路闷头往回走。

  沈遇竹望着脸色青白、遍体鳞伤的雒易,踌躇再三,屡次开口征询是否需要帮助,均被视若无睹地峻拒了。荆棘小路迂回崎岖,稍一举动,冷汗便涔涔而下,被山间厉风一吹,湿冷透骨,全身上下的伤痕更像是百千蛇虫一齐蜇啮,雒易只觉胸腹绞痛,眼前一阵阵地发青,迈步愈发吃力。沈遇竹在身后扬声道:“我累了!又不急着赶路,歇会儿罢。”

  然而雒易充耳不闻,拖着摇摇欲坠的伤体一意往前走。见他如此逞强,沈遇竹不由气恼,疾走几步,拽住他的胳膊:“你的伤——”

  雒易勉力行路,早已神志恍惚,兼又余悸未消,不期然被他一触,如被火灼蛇蛰一般,下意识用尽全力挥臂一挣,咆哮道:

  “——别碰我!”

  这暴喝正如平地里一声惊雷,嘶哑刺耳之极,那匆匆抬起的一瞥,更迸发出无比嫌恶、惊惧和痛恨的火光。沈遇竹瞠目结舌,真比被当众甩了一记掌掴更羞辱百倍。由惊生恼,他的语气也变得峭硬:“我也不愿碰你!”他冷冷道,“你当我是你,喜欢玩这种花样?”

  忆起过去的折辱,沈遇竹心内一丝歉仄也荡然无存了,拂袖自顾自往前走去。走出一段路,又忍不住往后窥望。但见雒易仍紧跟在后,面容掩在乱发之后,晦暗难辨。

  由他去!或许他的伤势未尝有多么严重。沈遇竹对自己说。他万般不愿回顾前夜的种种细节,一想起便忍不住双颊发烫、心如鼓擂,将一贯冷静自持的修养输个精光。他最不能忍受这种不能自控的心境,摇摇头丢在一旁。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草庐。斗谷胥依约捆束好了行李马匹,正躺在马车上呼呼大睡。听得声响才翻身坐起,伸手将口涎一抹,口齿不清地嘟囔道:“怎么才回——”

  双眸蓦地睁大,斗谷胥纵身跃到跟前,在沈遇竹身上“咻咻”乱嗅过一阵,沉思道:“主子,你身上……”

  散发着彻夜野合的气息。

  沈遇竹哪会由他把话说完,一掌拍开他的额头,使唤他去把马骡牵出。三人沿小路乘车下山,车声辘辘,渐渐将这一处罕为人知的荒野山丘远远抛在了身后。

  沈遇竹抱着手臂低着头,和雒易像一对灵车里的尸首,纹丝不动死气沉沉地对坐了一整天。待到薄暮时分,终究憋闷不过,钻身出去,坐到车外,差斗谷胥去前方小镇添购物资。斗谷胥很快便办妥回来,抱着一袋热食,笑嘻嘻地对沈遇竹道:“主子!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沈遇竹意态阑珊地托着腮,随口道:“自然是先听好消息。”

  斗谷胥喜孜孜地双手托出一包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粉蒸肉,像是托着个刚刚珠圆玉润的新生儿,饱含深情地说:“我买到了聚兴坊的粉蒸肉!你看看,它多可爱!”

  “……”沈遇竹一时无语,眼望着蒸肉盛情难却地凑到了鼻子下面,往后微微一避,无奈地笑道:“坏消息呢?”

  斗谷胥将裹着食物的纸一揭,举在他面前。那是一张悬赏捉拿的告示,被斗谷胥的美味浸得油汪汪的,隐约能辨认出上面写的罪名是“杀人潜逃”,还笔法粗劣地绘着一个年轻男子的肖像,在沈遇竹看来,形神皆不似,奈不过白纸黑字,赫赫然印着自己的大名。他将告示一卷,舒展身子仰面躺在车辕前,腹诽那贴出告示的人如此悭吝,竟不肯重金聘个技艺娴熟的画师、或加一加悬赏的金额。其实他何尝不知,假若暴露了自己的身价,知情人定然心生异念,坐地起价,反倒给悬赏人带来重重阻碍。自己如今成了江湖上人人欲得之而后快的香饵,这一路怕是难以安宁了。

  斗谷胥三下五除二消灭了食物,心满意足地吮着手指,口齿不清道:“这告示贴得到处都是,前方雀坪小镇是去不了啦,主子,你要改道么?今夜快马从小路走,明日午饭前就可以赶到遂宁渡口。那儿船只众多,正好溜之大吉。”

  沈遇竹伸着足尖拨一下马臀,沉吟不语良久,坐起身来,捡起斗谷胥买来的一袋山果,躬身进了车厢中。

  车厢内光线暗淡,只看得见雒易埋首双臂,坐在里侧,单薄遥远得像是一片影子。沈遇竹轻咳一声,又立刻觉得这样过于刻意,若无其事撩一撩衣袖,远远地坐到一旁,淡淡开口道:“下一段须得连夜赶山路直奔遂宁,你若吃不消,可要趁早些说出来……”

  他自以为镇定自若地絮絮叨叨了一番,对方却只是充耳不闻,连肩膀也没动上一动。沈遇竹攒起眉头,伸手往雒易肩上一触,终于察觉异样——触在对方额上是火烫而濡湿的一片,原来雒易遍体高热,已然是发烧昏迷过去了。

  外面是料峭春寒天气,临街的一家女闾之内却是遍地炭盆,温暖如盛夏。重重帘幕的掩映之下,醇酒的芬芳、清脆的笑声与熏人的脂香随着曲曲折折的回廊往上蒸腾,萦回的长廊之上,鲜红的灯笼势如燎原之火,与四下里回旋着的笙歌一道渲染出一片憧憧光影。

  长廊尽头最隐秘的一间房内,一名红衣女子立在床榻旁,掣着红烛检验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一面摇头,数落道:“……这些都不必说,周身上下到处都是擦伤、挫伤,连手臂也脱臼了——”她抚着如瀑长发,侧着脸,对坐在一旁的心神不属的年轻人揶揄道:“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沈遇竹十分受窘,摸了摸鼻尖,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出言申辩,索性不予置辩,只道:“依你看,这种伤势要多久能好?”

  决素曼声道:“你亦擅岐黄,何劳问我?”

  “所谓术业有专攻……”

  决素瞪了他一眼:“多则半月,少则十天,自己做的好事,心里没有一点数不成!”

  沈遇竹道:“可我不能久留。决素,实不相瞒,我身上负了一桩极其棘手的人命案子,最近正忙着逃难呢。”

  决素笑道:“你当我这儿是什么地方?你当我决素是什么人?还能被你连累了不成?”她伸出一双新雪堆砌似的柔荑,拨弄着沈遇竹的手指,笑得珠翠乱颤:“再者说,行凶杀人?就凭这双手么?”

  沈遇竹笑道:“你也说了,人不可貌相——为何我不能做出这种事?”

  决素似笑非笑地望进他的眸子,半晌放开手来,端过案上的茶盅,轻笑道:“我只是以为你会做得更妥当些,何必像现在这样,弄得满城风雨的?”

  沈遇竹自嘲地一笑。原原本本将这些时日以来奇峰迭起的经历一一复述。决素脸上戏谑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关切而凝重的神情。当沈遇竹叙到留命馆地下祭坛一节之时,她抬手打断:“且慢——”

  她霍然起身,走到一旁毫不起眼的白墙之前,伸手揭下了悬在墙上的一幅字画。

  沈遇竹看她取了画走到眼前,端起案上茶水往画上一泼——绢面洇湿开来,隐隐透出其下的纹路。决素小心翼翼地揭开了夹层内的一副薄绢,露出了其上人首蛇身的图腾。

  沈遇竹捧着那方细绢愕然不已,急忙抬头道:“决素——这幅图腾你是从何而来?”

  然而决素怔怔然呆望着烛火,羽睫乱眨,竟似比他更惊骇上十倍,好容易才吐出了两个字:“——是她!”

  “她?”

  决素无暇回答沈遇竹的困惑,慌忙掣起红烛,却是走到了床榻之前,附身端详起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雒易。在剧烈抖摆的烛光下,她的脸上涌现出错愕、激动、畏惧和迷惘的神情。良久才若有所思地走回来,轻轻吹熄了烛火。

  偌大室内仅剩窗外的灯影和墙上嵌着的明珠,投映出若有还无的光,像是要把时间都消融在这片幽暗之中。沈遇竹茫然道:“决素……”

  “你可别催我,”决素语调轻柔,娓娓道:“遇竹,这件事,在我心底压了二十多年。我得好好想想……要从何对你说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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