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蓝眼之死_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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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蓝眼之死

  门前传来轻细跫音,雒易迅速将半只陶片藏入袖中——那是昨日他佯作失手跌落碗碟,收拾时暗暗留下的,切口锋利,若使用得宜,可轻而易举划开颈部脆弱的筋脉。

  他一闪身卧倒在榻上装作小憩,动作正赶在房门“吱嘎”一声被打开,沈遇竹含笑走进来,冷不防抓住了他的手。

  雒易还以为他发现了藏在袖中的凶器,霎时全身紧绷。

  “别装睡了,”沈遇竹亲热地晃着他的肩膀,“跟我来一下。”

  雒易坐起身,一言难尽地望着他。

  “走啊!”沈遇竹催促道。

  雒易无声叹了口气,正要下榻,却见沈遇竹后退一步,蹙着眉头打量起他来。

  “你是不是……”

  雒易的呼吸慢慢提紧,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穿得太少了?”

  “……”雒易面无表情道:“我觉得挺好。”

  沈遇竹摇了摇头,转身从柜中翻出一件袷袍,不由分说就要给他穿上。雒易拗不过他,忙道:“我自己来!”

  然而沈遇竹充耳不闻,抓着他的手臂(正攥在他袖中的锋利陶片上),无视雒易的抗拒、殷勤地给他套上衣袍(锋刃被沈遇竹摁着在雒易的手臂划破数道血痕,痛得他寒毛倒竖敢怒不敢言),这才笑吟吟道:“好了!走罢。”

  雒易咬牙切齿地被沈遇竹一路拽到了庖室。只见其中鼎镬正沸,汤汤水水,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地;两只剥了皮的野兔悬挂在檐下,滴滴答答地沥着血;一头野彘被开膛破肚、双目怒睁,一大滩猩红的肚肠秽物刚刚取出,犹带热气,臭哄哄地蜿蜒在石槽之内。但见烟雾缭绕,膻腥冲天,几乎把五感敏锐的雒易熏得一跟头翻倒。

  雒易扶着墙缓缓坐下,心内骇然,这是杀鸡儆猴?抑或是沈遇竹又想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药材要来炮制自己?

  果然见沈遇竹挟着长柄铜勺,在一只翻滚着浓郁气息的鼎中搅了搅,舀出一勺粘稠乌黑的不明物体,不由分说塞进雒易嘴里:“试试看!”

  雒易还不及挣扎,便感到一坨滚烫鲜美的肉醢悠悠滑进了食道。

  沈遇竹满怀期待地问道:“如何?”

  “……‘如何’?”

  “咸淡如何?”

  “……姜的味道重了一点。”

  沈遇竹从善如流,转身操起鸾刀,又自野彘肋上割下两排肉,丢进了鼎镬里。

  接下来数日,沈遇竹殷殷邀请雒易试吃了燔野鹌鹑、鲫鱼脍、炙獐肉脯、香菇蕨菜羹、臛汁浇豆饭……预期中的刑求折磨迟迟不来,雒易满腹狐疑,成日提心吊胆,提防着沈遇竹突然横施强暴,干尽荒淫无耻、丧尽天良之事;一时想着士可杀不可辱,宁不如与他斗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一时又顾念一颗功业之心不死,不若忍一时之辱,卧薪尝胆,屈意奉从,以待来日;挣扎摇摆、惶惶终日。相较之下,沈遇竹却是浑然未觉,白日里喂得雒易酒足饭饱、油光水亮;夜里抱着他共榻而眠——是心无杂念、清清白白地抱着纯睡。要不是雒易还得抽空忧虑一下自己的前途,真会被他养胖了几斤。

  这夜深宵梦回之时,雒易悠悠转醒来。春暮乍暖还寒,东侧的小窗未关严,夜风时不时吹灌入卧房内。雒易闭着眼睛往身后的温暖躯体蜷缩过去,下意识将那只搭在自己腰际的温热之物揽进了怀内。

  下一刻,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雒易瞬间僵住了身躯。他倏地睁开眼,缓慢小心将衾被撩开,望着被自己揽进胸膛的物事。

  那是沈遇竹的手。

  雒易神色复杂地对它瞪视了良久。身后沈遇竹呼吸绵长,埋首在他的肩颈处沉睡正酣,丝毫不觉二人这诡异的现状有任何不妥。

  一股躁郁涌上心头,雒易忽然忍无可忍,转过身用力摇醒沈遇竹。

  沈遇竹万般不情愿地被晃醒来:“……怎么了?”

  雒易黑着脸质问道:“你想要玩到什么时候?”

  沈遇竹打了个呵欠:“玩什么?”因为刚刚转醒,声音显得分外低沉慵懒。他揉着惺忪睡眼,看见一绺黑发落在雒易的面颊上,瞧着便让他有些发痒,忍不住伸出手为他拂开。雒易打开他的手,低声恼道:“我受够了!你滚出去自己睡!”

  沈遇竹理直气壮地说:“我不要。你身上暖和。”

  “……你怎的不去找斗谷胥?”

  “阿胥睡觉会磨牙。”

  雒易心道:“这混蛋果然和别人睡过了!等等,这不是重点……”

  只不过被沈遇竹伸手一触,他身上那好容易压抑下去的欲热又再度蠢动起来。他忍着怒气道:“你到底怎样才肯……才肯把红丸的药效给解了?”

  沈遇竹茫然不解,一双毫无设防的黑眼睛雾濛濛地望着他。

  “我没给你下红丸啊。”他道。

  雒易咬牙道:“胡说八道!你没给我下药,为什么我被你一碰就——就……”

  “就什么?”

  雒易深吸一口气,冷道:“你心知肚明,我不和你歪缠。”

  他口上虽不认,心内略一思索,却也想通了其中缘故。当日在留命馆沈遇竹强喂给自己的那枚红丸虽然分量十足,到底不至于药效绵延数十日仍不退。想来是他服用了令五感敏锐的药膳,成日里有意无意地与沈遇竹肌肤相亲,难免擦枪走火,竟令这副躯体记忆起昔日承欢之时滋味。譬如冬燥时节山林次第复燃,若不得一场酣畅雨霖,终究是无法彻底纾解。

  沈遇竹似乎也隐隐约约想到此节,没来由颊上一红,别过了脸去。雒易见他这幅神色,羞耻之心稍减,恼忿之意却是大炽,猝然翻身坐起,冷声叱责道:“沈遇竹,你我都知道,你恨我入骨、恨不得将我食肉寝皮,又何必掩藏?你想复仇,便光明正大、来便是了!当我会怕么?事到如今却来这番做作戏耍,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番话沈遇竹听懂了,但他并不打算理会。“因为我乐意。”他淡淡应道,伸手把雒易拽进衾被里,“啧”了一声,数落道:“你别转来转去的,把冷风都兜进来了!”

  他细致掖好被角,舒舒服服地把两人包裹住,满意道:“好了,睡罢!不许再乱动了!”

  雒易被迫又翻身躺下,万分恼火却无法可想,鄙夷道:“沈遇竹,你这副婆婆妈妈的德行是向谁学来的?是不是还要讲个故事哄我入睡啊?”

  话音未落,但觉身后沈遇竹动作一顿,猝不及防“哗”然翻身坐起。

  雒易愕然,转身看到沈遇竹一动不动地瞪视着虚空,神色奇异之至。良久终于转过脸来,怔怔望着他。

  “我明白‘蓝眼睛’指的是什么了。”

  他说。

  “我曾从笔划、象形、韵律等等方面推敲‘蓝眼睛之死’这句话,却怎么也想不出谜底。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师父既然能在大庭广众放心说出这句话,可见他十分笃定除我之外,无人能解开这个谜语。现在我终于明白,这是因为‘蓝眼睛全都死了’这句话,本身就是谜底。”

  雒易眸光闪动,道:“你是说,这其中有一个只有你才知道的谜面?”

  沈遇竹点点头:“我三、四岁之时曾经生过一场恶病,一连几天昏迷高热,气息奄奄,许多人都以为我必死无疑。但是师傅始终未曾放弃,亲自开方采药,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我病中忧烦哭闹,不肯服药入睡,师父便说了许多奇闻轶事来逗我开心,‘蓝眼睛’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

  “他说在东海之外有一座远离人烟的小岛,岛上生活着一群瞳色各异的族民。他们是前朝王族遗民,奉行着一种奇异的宗教。这个宗教有三条铁律:第一,他们不能照镜子看到自己眼睛的颜色;第二,他们不能彼此议论别人或是自己的眼睛颜色;第三,一旦有人知道了自己的眼睛颜色,就必须在第二天正午在宗庙祭台上当众**。

  “岛民恪守着这三条古怪的戒律,天长日久,倒也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一个浪迹天涯的旅人机缘巧合之下来到这座岛屿。他受到岛民的热情款待,并如愿以偿学习到了许多前朝祭祀的礼仪。在他启程离岛那日,他在离别宴席上感谢岛民,无意间说道:‘我到了此处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其他和我一样是蓝眼睛的人存在。’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所有的岛民面面相觑,慢慢露出了惊恐之色。旅人意识到自己不应谈论眼睛颜色的话题,但又转念一想,岛民不是早就知道这岛上有蓝色眼睛的人了吗?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告辞离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若干天后,这岛上所有的蓝眼睛一齐来到宗庙祭坛,集体**而死了*。”

  本以为能豁然开解,但沈遇竹所讲述的故事却更加妄诞无稽。雒易蹙眉道:“这是为什么?那个旅人也并未点明具体谁是蓝色眼睛啊!”

  沈遇竹摇了摇头:“我一时之间也不能明白。我更不明白的是,师父为什么要在临死之前特意点醒我这个故事?这和他的死——”

  *“蓝眼之死”改编自“红眼睛岛民自杀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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